在前一天也就是6月3日的晚上,我最小的孩子--十九岁的高中生王楠喋血于南长街南口,那里离天安门近在咫尺。他是为了追寻心中的正义,也是为了见证历史的真实而走上街头的。他被戒严部队罪恶的子弹击中头部,因没有得到及时救治,流血过多而死亡,死亡时间是6月4日凌晨3点半。
他还刚刚开始他的青春年华,却被没有一点人性的统治者残暴地虐杀了。
那时,王楠正在月坛中学读高二。他生性活泼,热情爽朗,又热衷于公益事务,乐于助人。他遇难前不久,月坛中学的教导主任马老师亲口对我说:王楠的品德在班里是数一数二的,他尊敬老师,关心同学,是个很诚实可爱的孩子。王楠从紫竹院到月坛上学骑车要半个小时,在北京闹学潮的那些日子里,他常常会在路上碰到那些去天安门的大学生。他对这次学生运动非常关注,几乎每天中午都要去天安门拍照。有一次他想让我再给他一点钱去买胶卷,他说这是一次不寻常的历史事件,他要拍下珍贵的镜头。我对他说:“你不要太热心了,学生运动是会被人利用的。”他说:“学生运动历来被人利用,但学生运动是激发民众的动力。”有一次看国际新闻时,他对我说:“您看这个镜头多么珍贵,……”五月十七日,他和另一位同学组织了本校学生的游行,以声援绝食的大学生。
六月三日晚上,他正是怀着“要把历史镜头真实地记录下来”的愿望,带着相机和朋友放在我家的一顶红头盔,骑车离家直奔天安门的。他那时刚刚军训回来,这天他穿着一身旧军服,腰间扎着军训时战士送给他的一条新皮带--也许是天意,正是他那一身打扮,特别是那条真正军人用的新皮带,我们才得以认领到他的遗体。
那年的六月三日是个周末。晚饭过后,有几位朋友来我家聊天,谈到天安门广场的情况,谈到政府有可能采取极端手段。有一位朋友根据以往的经验说:“共产党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然而,那时我对共产党、对共产党的一些领导人尚抱有幻想,根本不相信政府会用极端的手段来对付学生。这天王楠也在家里,他听到了我们的议论。当他洗完衣服准备回他的住处时(他住在另一栋楼),突然认真地问我:“妈,你说会开枪吗?”我不假思索的回答:“不可能,四人帮那时‘四·五 ’运动都没开枪,现在怎么会开枪呢!”为防备意外,我也千叮咛万嘱咐叫他不要出去。但他对我说:“妈,您放心,我不出去。您别忘了,明天出太阳的话,替我把洗的衣服挂到阳台上去!”想不到这句话竟成了我们母子俩的最后诀别。可怜的孩子啊,他怎么能想到从此再也见不到太阳升起了呢!
大约夜11点半的时候,我家的邻居告诉我,他看见王楠带着头盔,身穿军便服,背著书包骑车出了大门。我断定他是去天安门广场照相了。那夜我焦躁不安,彻夜未眠。伴随着一夜密集的枪声、隐隐约约的呐喊以及救护车凄厉的笛声,我担心孩子,担心学生,也为局势出乎意料的发展感到痛心,感到无奈,但我决没有想到杀戮竟如此的残酷,而且这杀戮竟会落到自己孩子的头上。
清晨,我去了王楠的房间,看到他留下的纸条:“妈妈,我去找同学了。”看得出他一夜未归。我从上午一直等到下午,却不见他回来。我听院里陆续回来的人们述说着镇压的残酷,一种不祥的预兆袭上心头。
我们决定出去寻找王楠的下落。当天晚上,我们的许多朋友和学生都表示愿意帮着去寻找。他们从晚上到第二天,共去了24家医院,看到了许多被杀害的人,真是惨不忍睹。我的一个侄子从医院回来,见到我就放声大哭:“姑姑呀,太惨啦,我看见有具尸体露在白布外的是一双裹过的小脚,还有不足一米的孩子!”但是他们没有找到王楠。有人告诉我戒严部队还抓了不少人,有很多人就关在文化宫和中山公园,也许王楠就在其中。从4号到14号,我们没有得到王楠的任何确切消息。于是我们向学校报了案,请他们帮助寻找。在焦急地等待的10天中,我的心受着痛苦的煎熬,头发开始变白,人也迅速消瘦。其实,那时我先生王范地已经从王楠寄读过的花园村中学得到了他的死讯,只是还不知下落。他怕我受不了,一直瞒着我,一个人强忍着巨大的痛苦,以至得了冠心病。
一直到6月14日,我终于接到了月坛中学的电话,说学校接到西城公安局的通知:护国寺中医院有一具无名尸,穿着、年纪和体貌很像是王楠,让我去辨认。那个时期,我先生正在参加国际比赛的工作,不在家,我由朋友陪同到了医院。在楼下的候诊室,医生们向我述说了事情的经过:这具无名尸是6月7日西城公安分局送来的。因为当时各医院的太平间已经满员,所以送到这个小医院。送来的时候身上沾满了泥土,头部包有绷带,破了的眼镜和头盔上也沾满泥土。听送来的人说:这具尸体是从天安门前28中学(现改为长安中学)门前草坪里挖出来的,在王楠这个坑里共有三具无名尸。因为王楠身着军服,特别是系了一根部队正规的武装带,以为他是军人,所以送到这里准备确认身份。自6月7日开始,戒严部队已来过多次,证实他不是军人,才通知学校的。还说别处还有埋人的坑,只是那些确认为老百姓的无名尸已全都送去火化了。这个情况在我们以后寻访中得到了证实。
找到了王楠的尸体,在那种特别的时候应该说是不幸中的万幸了,然而,在遗体火化问题上却不意遭到了有关方面的刁难:因为邓小平9日讲话诬指学生运动是反革命暴乱,火葬场接到命令,死者必须甄别才能火化。为此我们几经交涉无果,后来,因王楠的父亲是“九三学社”的成员,由北京市统战部通过市委与有关方面交涉才准许火化,那已经是6月22日,离王楠遇难快二十天了。那时的八宝山火化场依然有武装的戒严部队巡逻,而且运送尸体的车辆仍然挤满了院子,遇难的人数之多,由此可见一斑。
6月14日那一天对我来说是永生难忘的。从这一天起,我的一切幻想都破灭了,……亲人,朋友,邻居,包括素不相识的人们都来看望我,安慰我。从他们的关心和劝慰中,我逐渐冷静下来。我先生对我说:“你不能这样下去,如果你有个好歹,我们这家怎么办?王楠的事还没搞清楚呢!”我慢慢地清醒过来。是啊!我不能哭瞎了眼睛,更不能疯了。我要搞清楚儿子是怎样死的;他头上的绷带是谁包扎的;为什么埋在28中墙外。儿子为了记录下历史真实遇难了;我作为母亲,要为追查儿子遇难的真相而活下去。
这时范地告诉我,7号早6点左右花园村中学的一位老师接到过一个电话,打电话的人自称姓吴,外地人,是北大协和联合救护队队员。他向那位老师报告说:你校学生王楠,学号xxxxx……,4日凌晨一点半在南长安街南口,头部中弹,抢救无效,三点半钟死亡。
我从我先生那里得知这个消息后,心里想:那个能报出长长学号的人,一定是见过王楠的学生证,了解王楠遇难详情的。于是,我坚定了一个信念,一定要找到那位救护队员,将我儿子遇难的真实情况调查清楚。
《民主中国》2004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