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写日记的习惯。除却1995年5月至1998年2月服刑期间外，自1986年至今，我几乎每日一记。之所以在那个特殊环境中改变自己已持续了十年之久的习惯，不为别的，只是因为那种地方毫无隐私权可言。我不愿自己的心灵感受被他人自由地窥探，因而只有忍疼割爱。三年的牢狱生活，最为遗憾的事情就是没能即时记录下在非人的苦难环境中自己的真实心路历程。
下面是今天的日记。
三月X日
我对自己今天的表现很满意，不仅目标选得准，可以一气呵成讲到底，而且讲述本身也很成功。思路厘清了，信心大增。
下面是近期的日记。
二月XX日
又套住了，烦死了！
在股海中整整翻腾了三个春秋，总结说来只有几个字：屡败屡战。目前的资金量只有入市时的三分之一。我动摇过。最艰难的时侯，我曾经打算永远撤离股市。但我决不服输的个性阻止了我做一个失败的逃兵。我不服气。我相信人操作的股市必然会有规律可循。我也总结了一些一般性的原则。可具体操作起来仍然不顺手。问题在哪儿呢？是个性问题？还是认识问题？也许两者都需要认真反思。
总的来说，我的个性是急燥的。我的指导思想基本是立竿见影式的。这导致我在操作中急于求成，缺乏耐心。这样的教训太多了。有时是三五天，有时仅仅卖出了几分钟，股票就像发射导弹般飚升不止。认识方面，以前我总是想抓住股票最后那段主升部分。这当然是最好的结果，也有一两次碰到过。可更多次却是掉进了陷井里。总的来说失远远大于得。这里的问题在于不可能有一个一成不变进入主升的标志。自己曾经抽象出来的那些标志，在下一次中总是充当了陷井旁的诱饵。看来，今后必须转而求其次了。
纵观三年的操作历程，如果每年只做三至五支股票，每支股票在筑实上升通道后进入，那么每年都至少会有翻番的收入。好，今后就这么做。这样一来就没有必要天天泡在股市里了，只需要在买卖股票的那几天呆在那里。我将有更多的时间读书，为写作做准备。就到住地后面的珞瑜大学去学习。
二月XX日
这一周一直阴雨绵绵，背部的伤痛又发作了。记得在监狱中还没有这么历害。怎么时间越久倒越凶了呢？我现在就像天气预报一样，每逢变天它就提前发作。我买了一套拔罐器。这玩艺有火罐之效，却方便简单得多。尤其适用于我这种一个人又要拔背部的情况。但令人恼火的却是病灶的位置始终游走不定，在背上忽左忽右、忽上忽下。整个右背都已经拔淤青了，但仍不见好。当然效果还是有的。看来得预备与它打持久战了。
当时我坚持自己有病休的权力，指责汪队长不懂得尊重人权。汪队长本来就看我不顺眼，这一来他更火了，于是就暗地里叫那些所谓的积极改造分子找我的茬。那天是因为什么？好像是说我水浇得不透。于是七、八个人围上来，二话不说就动开了手。开始我还还手，后来就完全丧失了还击能力，只有护着头，任由他们肆虐了。当时并没有特别的不适。汪队长还因此责怪他们办事不力。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伤痛越来越严重。
雨越下越大了。昏暗的路灯下，几顶花伞缓慢地飘移过来。远近的树木森森然，灯光下的树叶湿漉漉的，反射出迷人的黄色晕圈。
二月XX日
下午，老同学付君到股市来看我。晚饭在他家吃的。本来老友相见很快乐的，但一件小事却引起了我无限的伤感。
正吃饭时，他的小女儿回来了。这个大约七岁的小精灵刚学完钢琴。她走到桌边，径直在付君的面颊上印了一个甜甜的吻，然后腻腻地叫了声爸爸，坐到付君的大腿上。付君那高兴的模样是难以用笔墨描述的。他的脸上突然乐开了花，有了光彩。这在他是绝无仅有的。那一瞬间我的感受特别复杂。我当然羡慕他，是从心底里发出来的。可是我还清楚地意识到有一股强烈的嫉妒情感在胸中激荡。嫉妒付君？不是。是嫉妒那种亲情，那种天伦之乐、水乳交融的亲情。我也是一个普通人。我也需要这种情感，也想享有这种快乐。可这种最普通、理应近在咫尺的情感却离我那样遥远！
如果与余在一起，我们的孩子也应该有那么大了。我不由忆起那场关于孩子应该象谁的甜蜜争论。可现在萦绕心头的只有难以名状的酸楚和浓重的苦涩感。后悔吗？不，绝没有一丝丝后悔的成份。但我感到愦憾，深深的愦憾，切肤的、刺心的愦憾。我谈兴尽消，闷头吃饭。付君莫名其妙。饭后，我心事重重地与他告别。
二月XX日
这段时间，我一直在珞大学习。感觉特别甜蜜、亲切。我象回到了十多年前，挎著书包、迎着朝阳，走在校园中。往教学楼或图书馆一坐，顿觉心醉神迷。虽然那里都是硬木椅子，远比不上证券公司的软椅舒服，而且没有空调，但我觉得校园比证券公司温馨诱人得多。我一坐下，往往三、四个小时一动不动。我一边读书，同时记下一些灵感和神来之笔，并着手编写作品的大纲。看着白纸上一行行的黑字，看着不断变厚的稿纸，心里特别满足幸福。这种感觉近来少有。
上午，管教学楼的老师傅说，你这个学生可真刻苦呀！这么多天都是一早上就来，最后一个才走。这样下去准定会成材。休息时，一个满脸稚气的男生对我说，老师，你干嘛还这么刻苦呀？我要是你，一定要玩个痛快。我说，人要干点事很不容易。刻苦与拼搏是成功的不二法门。这种在老师教工眼中是学生、在学生眼中又是老师的独特感觉，让人非常愉快与兴奋，甚至还有丝丝刺激感。
二月XX日
珞大的学习生活，常常勾起我对往事的回忆。多年前在学校时的情形，如过电影般一幕幕清晰地出现在我脑海中。
上午，看到路上新悬挂了一副横幅标语“没有个性就没有创造力。”一下子我内心百感交集。我读书的那个时代是不讲、也不能容忍个性的，强调的是共性，即平庸。这样一来，我的特立独行便为我带来了大麻烦。班主任老师横看坚看怎么看我都不顺眼。于是，她下决心要改变我。值得一提的是，班主任的个子奇矮，有同学开玩笑戏称她为
。我个人认为这绝对名副其实。我不明白的是，她拥有改变他人的雄心壮志，却又只有如此瘦小的身体，很难想象那伟大的理想如何被包容进她那令人惊奇的矮小身体之中。但这一切似乎对她都不在话下，一切都在她那儿完美地解决了。
她找我谈话，说是为我好，希望我改变。我更不明白了。我不明白何以我必须改变。我过去就是这样，一直就是这样，而且从未妨碍过任何人。何以见到她后就必须改变，而且遂着她的心愿改变，却又是为了我好。真是莫明其妙。我当然拒绝。
于是，她开始动员其他同学给我施加压力。首先是宿舍，然后是小组，最后是全班。这是一种冠名帮助的批判会。而之所以层层加码，当然是因为我始终不肯屈服。不过，批判会也只能到班这一级。这倒不是因为
心地善良，不想扩大批判规模，而是因为同专业其他的班另有班主任，鞭长莫及。至于到系和院校一级，则更非她能力所及了。
批斗会开得让她极不满意。首先是因为效果不佳，然后是因为发言不积极。尽管她一再鼓励大家，可除去几名极度平庸却又妄想有一番作为的低能儿上窜下跳一番外，更多的人没有什么话可说。
现在，我深深地认识到平庸而又心理不健全的人，见到才华出众者时其内心的仇恨该有多么强烈。他们下定决心，要么消灭卓而不群者，要么将卓而不群者压迫成与他们一样平庸的人。总之不能有凤毛麟角让他们相形见拙。
最后，批判会不了了之。起初，我以为是自己的坚毅成功地抗击了她的迫害。我很为自己高兴和骄傲。巨大的精神压力解除了，我还是我自己，我仍然按照自己的道路自然地成长。可不久后，我了解到她之所以停止批斗，是因为别的原因。一个小人到她那告密，说学校一个子弟与我关系密切，是我父亲战友的儿子，说我曾叫该子弟殴打他等等。这纯属污陷。但他这一密却告得
吓了一跳。因为该子弟的父亲是学校领导之一。这一情况使她虽不情愿、心有不甘，却又不得不停止了她的胡作非为。实际上该校领导并非我父亲的老战友，二人之间没有任何关系。只是偶然的原因，我认识了该校子弟，仅此而已。小人办事总是如此事与愿违。
今天，中国的高校认识到了个性的重要，这是个了不起的进步。这也是政治上强求大一统的政策被迫放松后，在社会文化上的一个反映。
二月XX日
上午，市安全局几名便衣警察来到证券公司找我。这使我大为诧异。
出狱几年了，他们一直没与我接触过。当然他们通过市公安局始终掌握着我的情况。可今天并非“六四”或中共的国庆日，他们为什么会直接来找我呢？我知道，他们对我没有交待所谓组织情况始终耿耿于怀，一直想找机会把这方面的情况弄清楚。但这方面并没有授其以柄呀！或许他们想面对面了解一下我目前的思想状况，有何打算？
中午，他们在车城酒店包了一间房。酒酣耳热之际，小黄问我下一步的打算。我说认真生活。这句含糊的回答当然令他不满。他解释说是问我民运下一步的打算。我说那不能告诉你。这倒把他们气笑了。老李问，你的自由民主党还在活动没有。我说活动了你还能不知道。从我们之间的谈话来看，他们是为刺探我下一步的计划而来的，不像有别的意外情况发生的样子。但外地同志发生意外的可能性并不能完全排除，要更加谨慎。
二月XX日
坐在教室中，总很容易进入思想状态。此刻，我正是这样。
我想到了中国大陆的教育体制。五十年代初院系大调整后，一考定终身的教育模式就像肿瘤般顽固地附着在本应最富机变的教育体系上。它无视青年人正处于兴趣不断变化阶段的实事，漠视青年学生重新选择人生道路和学术发展方向的权利，说到底，与这个威权政府一样，仇视和剥夺人的自由。为此造成的人力资源浪费是巨大的，因此而导致的社会损失更为惊人。
我自己就是一个非常典型的例证。我在十四、五岁时选择了理工做为自己的发展方向。但当我真正进入大学后，却发现自己并不热爱这些精确的学问，学得也很吃力。但要想转换专业却难于上青天。一切都晚了。于是，我不得不绕了一个二十年的大圈子。我个人固然因之丧失了从事自己热爱的工作的机会，将最美好的青春年华虚掷与完全不相干的事务，但社会难道不也因此而失去了可能的富有创意的美的精神产品嘛？！
我又想，教师的神圣与伟大到底在于何处？如果仅仅是传统的“传道授业解惑，”那我会认为教师是可敬的，但却不能与神圣、伟大相联系。或许教师的神圣、伟大之处在于，其能以极大的爱心与热情，利用其渊博的知识和丰富的人生经验，为尚处于混沌状态中的青年人指明一条与其潜在天赋相符的人生道路。天赋越高，人越年青，这种指导就越显迫切与重要。古往今来，古今中外，所有做出巨大成就的人，都无一例外地在青年时代得到过这种教师--导师的指点。当然他们不尽然都拥有教师的职业，但这些至亲或好友却实际上起到了真正教师的作用。
益处是明显的。不仅青年人个人因之获得了成功，走上了人生的幸福路，社会也因此获得了极富成果的发展与进步。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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