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此悲剧,除了朝鲜中央通讯社声称“郑梦宪是被间接谋杀”之外,韩国和其他媒体的报道基本一致:郑梦宪是自杀。因为,在经济上,他的公司投向北韩金刚山的八亿美元基本血本无归,即便韩国政府给补贴了4500亿韩元,也无法起死回生;在政治上,更因为他被指称替金大中政府向北韩转交了一亿美元,以便购买金正日参加历史性的南北首脑会谈,为了隐瞒这笔让金大中荣获诺贝尔和平奖的交易费,郑梦宪伪造财务记录、贪污1200万美元用于行贿。
金大中本人曾深受过独裁者的政治迫害,差点就命丧海底,多亏美国的出面干预才得以幸存,并以民间反对派领袖的身份当选韩国总统。金大中执政时期所下的最大政治赌注,就是全力推行旨在促进南北统一的“阳光政策”,因为这是能够令金大中名垂青史的政治游戏。然而,与独裁者打了大半生交道的金大中,却因谋求政治名誉之心太切而利令智昏,居然对金正日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以为独裁暴君金正日除了在乎权力之外,作为一个朝鲜人还会顾及民族大义,所以,金大中才不惜任何代价力促南北首脑的首次会谈。然而,“阳光政策”中的对朝援助,完全是在政经不分的方式下展开,甚至就是为达目的而不择手段:为了民族统一的崇高目的,以违法行贿的方式与独裁者作交易,玩弄以一亿美元购买金正日承诺的下流权谋。而郑梦宪之死,则把黑箱交易的巨大代价暴露无疑。
三年前的南北峰会,也真的成为世界关注的焦点之一,民主领袖与独裁暴君握手之后,不仅成为政治明星,且获得诺贝尔和平奖。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呢?随着黑箱交易的逐渐爆光和半岛紧张局势的步步升级,全部是让金大中难堪的结果:
1,金正日的背信弃义,收了大把美元,却不遵守承诺,直到金大中在其子被捕和行贿金正日的丑闻中黯然下台,金正日并没有走进金瓦台与金大中握手;也许,金独裁私下里想的是,一亿美元换来个诺贝尔和平奖,他已经大大地对得起金大中了,兑现公开承诺就免了吧,总不能所有的政治荣誉都让他金大中独占了。
2,朝鲜半岛的紧张局势,非但没有丝毫缓和,反而愈演愈烈。南北会谈结束以来,金正日的那张无赖面孔,由欢迎金大中的亲切微笑一变为对世界的狰狞咆哮。也许,金正日从金大中送来的大笔美元中尝到了甜头,以为核讹诈也能从国际大钱包里诈出更多的美元,所以,他所导演的核讹诈步步升级,把六大国卷入其中,超强美国、地区大国中国、日本、俄国,加上同胞韩国。在六国与金正日的对峙中,多亏为首的美国没有天真到相信无赖暴君的程度,从而避免了重蹈金大中的覆辙。事实上,无论怎么谈,只要独裁者金正日不被推翻,他也不可能放弃对核武器的贪婪,因为核讹诈几乎就是他维持自身统治的最大砝码。谈的好,也至多能降低公开对抗及武力冲突的可能性而已。
3,对独裁者一厢情愿的幻想和献媚,非但没有赢得独裁者的回报,反而误导了韩国年轻一代,将狭隘民族主义导向是非不分的昏聩,致使韩国民众的反美情绪日益高涨,等于为独裁者的无赖作为帮忙,仅仅因为是异族,昔日恩人和南韩安全的保障者之美国,变成邪恶霸权的代名词;而仅仅因为是同族,昔日的入侵者和南韩安全的最大威胁者之北韩,却正在变成亲人。而具有反讽意味的是,金正日对美国要高价的最大王牌,居然就是南韩的安全--如果美国对金正日政权采取更强硬的政策,那么首先遭遇毁灭性核打击的国家肯定是南韩。当郑梦准得意地利用狂热的民族主义积累政治资源之时,犯罪的阴影正在他的亲兄弟郑梦宪的周围聚积,并最后把郑梦宪吞噬。靠迎合反美情绪上台的卢武炫,在执政后不得不再次转向亲美路线。由此可见,无论是独裁国家还是民主国家,狂热的民族主义都可能沦为“邪恶的避难所”。
4,对下台的金大中个人而言,由于民选总统金大中全力标举的“阳光政策”,基本被绝对独裁者金正日的“阴谋对策”所吞噬,阳光政策连同诺贝尔和平奖的短暂闪光,被随之而来的漫长阴影所遮蔽--不仅被幕后的非法交易所玷污,而且让南韩经济遭受重挫,而最最重要的是让交易的中介人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仅凭这一点,金大中的总统生涯就将蒙上永远的耻辱。
如果金正日信守承诺,回访汉城并在青瓦台与金大中拥抱;如果南北首脑会谈之后朝鲜半岛的局势有所缓和,那么一亿美金的幕后交易也许就不是大问题。然而,金正日的狮子口大开的无赖与贪婪,金大中急功近利的政客权术,二者的结合就注定了这场不道德交易的失败。
同时,与北韩的独裁制度相比,金大中的个人不幸还在于,他生活在透明的自由社会,南韩人民有幸得到自由制度的保护,政客们则很难逃脱自由制度的监督和限制,舆论监督的阳光透视出“阳光政策”的阴影,使之无法逃避独立媒体的监督和独立司法的调查。而金正日生活在“唯一人”的绝对独裁之中,独裁制度专门为保护独裁者的特权而与人民为敌,所以,金正日无论犯有多大的罪恶,独裁制度都保证了对他的无条件豁免权。
郑梦宪之死,之于那些对独裁者抱有幻想的、且喜欢玩弄幕后权谋的民主国家的政客而言,无异于炸雷般的警钟:自由国家与独裁者打交道时,决不能罔顾基本道义而专注权宜功利,否则的话,就将为急功近利而付出更大的代价。
2003年8月6日于北京家中
原载《观察》(8/8/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