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六年五月二十三日上午八点多钟,田家英吩咐勤务员小陈出去买香烟,自己悄悄锁上永福堂西厢毛泽东藏书室的正门,用一根带子拴在两座书柜之间上吊了。王象干、路辉几个人十点钟左右从窗口跳进藏书室把田家英解下来,松开外衣,人工呼吸抢救,找医生抢救,可惜死亡时间过长救不回来。
田家英在毛泽东身边的政治岁月我没有兴趣,他收藏珍本古籍和明清学人墨的文化岁月我倒留意了好久。毛泽东命令汪东兴暗杀田家英的流言我听过。江青、陈伯达、康生、戚本禹、关锋、王力诬陷田家英的指控我也听过。我听了感受并不深:那些共产党人没有一样坏事做不出;反正是这帮人把他害死的,他深爱的共产党把他害死的。早年,香港一位前辈中国观察家对我说,背地提起陈伯达、戚本禹、安子文这帮人,田家英常用不屑的口气说:“什么东西!”骂得蛮重的。
可是,戚本禹后来还是接替田家英的职务,而且出事,而且给剥夺政治权利。新一期《明报月刊》发表他的一篇<毛泽东秘书田家英被暗杀?自杀?>,详细写出田家英一案的始末,说田案几个应负历史责任的人不断编造故事掩饰他们个人的品质,过去当田家英是魔鬼,现在又当田家英是圣人。戚本禹说:
…而我是田家英案的具体办案人,是当时田家英案三人小组的成员,而且是这个三人小组唯一在世的成员,我应对这一未了的历史要案承担应负的责任。至少,我当时应当向安子文建议,让董边呆在家中照看田家英。我忽略了这一点,是严重失职。
董边是田家英的妻子。一九八○年年初,中共中央为田家英平反昭雪,遗物退还家属,董边默默在几十页遗物点交清单上签字,满满一卡车尘封的书籍字轴缓缓开走:“这些就是田家英生前称之为小莽苍苍斋的藏品,他为此耗费了多少心血!”写《田家英与小莽苍苍斋》的陈烈说。
我是旧派人,有点迷信,老觉得田家英沿用戊戌六君子之一谭嗣同斋名“莽苍苍斋”给自己的书房起名兆头不好。谭嗣同变法失败拉去斩头是三十三岁;田家英受诬上吊是四十四岁,斋名加多个“小”字缩小了杀气,最终也只多活了十年。谭嗣同说各国变法无不流血,中国还没有流过变法的血,国家不昌,不如“自嗣同始”。他牺牲得悲壮。田家英自杀是为了抗议毛主席迷途不返、共产党半途而坠,那未免可惜了。
一九五九年庐山会议得咎之后,田家英请人刻了一枚“京兆书生”的印章,寓意五日京兆,宦海沉浮。一九六五年跟毛泽东到杭州,他整理主席讲话纪录删去《海瑞罢官》部分,秘书生涯就快下了句号了,竟还高高兴兴接受了史莽送给他的一方清代硕儒收藏过的紫端。他的书生胸襟倒是“莽苍苍”得厉害了。
(苹果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