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人西園雅集》中的蘇東坡(圖片來源:臺北國立故宮博物院)
在前文〈我們讀錯了?〈赤壁懷古〉的更早版本〉中,我們提到了蘇東坡著名的那闋〈念奴嬌‧赤壁懷古〉,除了今天常見的通行版本之外,還有另一種由黃庭堅所寫而可信度很高的版本。
那麼,我們應該怎麼看待這兩種不同版本?又為甚麼明明南宋洪邁《洪齋續筆》就已經提到了黃庭堅所寫的那個版本,而直到今天,大家還是普遍取的是今天所見的通行本,甚至根本不知道有其他版本呢?本篇就來和大家談這個問題。
「追尋作者原意」的傳統及謬誤
中國自古閱讀儒家經典與文學作品,有一個「追尋作者原意」的傳統。比較標誌性的起始,是孟子「知人論世」、「以意逆志」所揭櫫的觀念。這對中國古代的文人影響很大,甚至影響到了今天。很多人總想要追問聖人(作者)原意到底是甚麼,甚至把探尋聖人(作者)原意,看作是讀書的終極追求。
不過自從美國漢學家宇文所安(Stephen Owen)的《中國早期古典詩歌的生成》(The Making of Early Chinese Classical Poetry)2006年問世以來,我們重新意識到了中國古代一個重要現象,那就是「手抄本文化」。一直到唐代印刷術發明以前,中國典籍只能靠手抄來流傳。所以,一方面典籍知識的傳播有一定階層、地域、人數等方面的限制,一方面手抄就會帶來各種不同甚至大相逕庭的版本。因為抄寫者的知識程度不同、審美水平不同,必然會有錯字、漏字、衍字,甚至以己意改動原文的情形悄悄發生。所以,中國古代書籍,無論是儒家經典或者文學作品等等,都存在著各種不同的版本和異文,原因在於此。雖然宋代以後印刷術已經比較普及了,但中國古代手抄本的文化不曾斷絕,尤其詩詞很多時候還是靠手抄流傳。史書上就記載了很多蘇東坡等大文豪才剛寫完一篇作品,就被人抄去廣傳的情況。而這也完全影響了後代讀者對文學作品的理解和詮釋──因為我們所閱讀到的版本,很可能不是作者最初所寫下的那個版本。而不幸的是,大多時候,我們也沒有辦法確定作者的最初版本到底長甚麼樣子。
與手抄本文化相關聯的另一方面是,有實際創作經驗的朋友都知道,一個作者寫完一篇作品,也不會只有一種版本,通常會一改再改。杜甫所謂「新詩改罷自長吟」,講的就是這種情況。所以,有沒有那種可能,即當蘇軾寫完了〈念奴嬌〉以後,就立刻被友人要了去,或者抄了去,而輾轉流到了黃庭堅手裡,也就是洪邁所指出的黃庭堅版本;但是,隨後蘇軾自己又再做修改,並將最後所定的版本付梓印刷,而那個最後印刷出版的版本就是我們今天的常見版本呢?答案完全是可能的,而且這種情形也很常見。
為甚麼黃庭堅版無法取代通行版本?
綜上所述,雖然黃庭堅所寫的版本可信度很大,很可能真的是蘇軾所寫,但因為我們還是無法肯定這就是蘇軾本人的最終定本,自然也就不能直接以黃庭堅版本取代通行版本。
其實古人也認識到了這一點,這也就是為甚麼直到今天我們讀的還是洪邁當時的通行版本。那麼,既然無法確知作者原來的版本是甚麼,古人是怎麼找到所謂的「真本」或者「作者原意」呢?
既然在現實上無法證明哪個是真正的「最早的」版本,古代文人會選擇他們所認為的「最好的」版本,當作偉大作者的真實定本。
而一般古人認為,「大江東去浪淘盡」即使於調不合,但在聲音和意義上都比「浪聲沉」來得更好。而「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也比「多情應是、笑我生華髮」來得語意明暸、直觀易懂。還有赤壁之戰是周瑜所主導的,是屬於周郎的戰役,如果改成「三國孫吳赤壁」,意義就反倒流於空泛了。至於「崩雲」或「穿空」、「拍岸」或「掠岸」、「人生如夢」或「人生如寄」等等,則各有擁護者,所以我們在市面上有時候也會看到各種不同的版本。
總而言之,古人一般認為〈赤壁懷古〉通行本的文學意境更高更好,而這個所謂「更好的」,在他們看來最可能是作者原意,最可能是蘇東坡會寫的詞。所以,即使黃庭堅與蘇軾生處同一時代,又是蘇軾的好朋友,可信度很高,但依然無法取代現今的通行本,是這個緣故。
蘇東坡怎麼掌握陶淵明詩的作者本意?
上面指出古人在無法確知甚麼是「最早的」版本的情況下,會選擇自己認為「最好的」版本作為他們所信任的作者原意。這一點,我們可以直接從蘇東坡本人身上找到例證。
蘇東坡在〈題淵明飲酒詩後〉這麼寫過:
「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因採菊而見山,境與意會,此句最有妙處。近歲俗本皆作「望南山」,則此一篇神氣都索然矣。古人用意深微,而俗士率然妄以意改,此最可疾。
陶淵明〈飲酒詩〉大家也都很熟悉,尤其「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堪稱名句。我們一般把這句詩作為陶淵明歸隱田園,在詩中展現著物我兩忘高遠境界的一種證明。但是以版本而論,目前可見的最早版本其實作的是「望南山」,而不是「見南山」。那麼為什麼我們現在都讀「見南山」呢?就是受到了大詩人蘇東坡的那段跋語所影響而決定的。
因為在蘇軾看來,「望」與「見」雖然只有一字之差,但「望」字帶有主觀的意圖,給人一種刻意的感覺,不如「見」字所表現的那種無心、無為的境界來得高妙。換句話說,在蘇東坡看來,作為隱逸高士的「陶淵明」,只可能寫出「悠然見南山」這種淡遠的句子,而不可能會寫出「悠然望南山」這種庸俗的句子。因此,雖然我們可以合理推斷蘇東坡不會知道當年陶淵明到底寫的是「望」還是「見」,但蘇東坡已然斷定「見南山」一定是作者原意、是真本,而當時普遍通行的「望南山」是俗人亂改的偽本。
同理而論,後代人在讀蘇東坡〈念奴嬌‧赤壁懷古〉的時候,即使知道了黃庭堅所寫的版本也許很早,但由於認為通行版本的作品意境更好,因此仍然尊通行本為定本,也就不足為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