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初秋,重慶難友來信說:新調來的薄熙來書記在重慶大搞「唱紅打黑」,周居正被列為紅色典型在大勢宣傳。(圖片來源:Getty Images)
「梓僮千載仰風高,壯士須死志未銷;
牆外芙蓉牆內血,不廢錦水淚滔滔。」
此詩賦擬於1964年4月難友周居正被毛澤東殺害於四川永川縣新勝勞改茶場當日。屈指,此血海寃案距今已整整快五十個年頭了,我仍經常想起他的英容笑貌。曾先後十餘次向中共中央和前總書記胡錦濤去信,要求徹查此案,為受害人「平反」昭雪,但得到的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
2010年正是重慶「唱紅打黑」鬧得最起勁的時候,難友來信告訴我:周居正作為紅色經典人物推上了舞臺。我立即給薄熙來去信說明周居正已經被殺,至今還未「平反」。一周後薄熙來秘書從重慶打來電話:黃澤榮同志,你寫給薄熙來的信他收到了,十分重視,作了重要批示,以下令組織專組調查此事。兩天後周居正的女兒也打來電話,說重慶政法委去了他們家裡問了情況,並拿走相關材料。我好不高興認為此盆寃要見天日了,於是再次給薄去信感謝他重視歷史問題。此亊再沒有消息,圈內個別人卻大造輿論說我投靠了薄熙來,想改換門庭。
通過此事,我猛有省悟:重慶唱紅是假場夥,黑打老百姓才是真目的,於是對薄熙來發起猛烈的攻擊,先後寫了不下十篇揭露重慶鬧劇的文章。周居正的血海沉冤為什麼不能昭雪?據說是毛魔頭親自批的,要想翻倒此案,除非徹底批毛評毛。
周居正,原中央第七中級黨校教員,大學文化程度,四川合川人,生於1930年。1945年在武勝縣就讀師專時即參加中共地下組織,當時還不足十六歲,後失去組織關係,孤軍奮戰於重慶。1948參與和領導「反饑餓,反內戰,要民主,要自由」的反蔣獨裁運動和「組織民變武裝」被捕,關押在重慶白公館監獄,與《紅岩》作者羅廣斌、共產黨員杜文博(仍健在,中共重慶市委機關離休幹部)等同囚一室。1949年9月他們得知中華人民共和國即將成立的消息時,立即撕下被面歡欣鼓舞地同羅廣斌等人一起,在獄中繡制五星紅旗(此一事蹟後來卻移植到電影《烈火中永生》江竹筠「江姐」的身上);在1949年11月重慶解放前夕,他們又對監獄看守人員做策反工作。(對於這段歷史,中共重慶市委黨史工委編寫的《歌樂忠魂》和白公館脫險革命志士付伯雍等人所著《獄中鬥爭紀實》、《浩氣長存》等,均有記述。)在這槍林彈雨,命懸一絲的越獄脫險中,他不顧自已身體瘦弱,冒著生命危險,仍説明難友郭德賢背出一個4歲男孩(此孩現已是總工程師在天津工作),表現非常英勇,品德十分高尚。
當年白公館脫險志士,原重慶廣播電臺播出部主任、離休幹部、共產黨員郭德賢的回憶文章中有這樣的記述:「1949年1月,我在成都川西特委機關工作時,不幸被國民黨特務逮捕,關押在重慶歌樂山白公館監獄。常看到一個學生模樣比較活躍的『犯人』,他就是周居正。1949年11月27日晚,白公館未遭殺害的同志全部集中到平二室,我帶著兩個孩子仍被關押在樓上。平時受獄中革命者教育的看守員楊飲典和李育生,經羅廣斌等同志指明出路,毅然反戈,站到正義一邊。他打開牢房叫大家趕快衝出去,並告訴羅廣斌樓上還有郭德賢和兩個孩子。羅廣斌便派李蔭楓和周居正到樓上幫我背小孩,我的小波就是周居正背著闖出封鎖線的......」
我想誰看了這段歷史記述,不能不為周居正捨已忘生的行為所感動?就是這麼一個為中國共產黨革命事業「拋頭顱,灑熱血」,赤膽忠心為人民的革命者,1964年春,竟被「她的母親」共產黨以「罪大惡極」的「反革命罪」,殺害於四川永川縣新勝勞改茶場。最具有諷刺意味的是,200年重慶人民出版社編輯出版的《紅岩忠魂》,在倖存者人員的名單中,仍稱「周居正志士」,仍有上面那一段越獄脫臉的精彩記載,歷史啊,你叫我們怎麼訴說是與非,善與惡,美與醜,黑與白?
1957年毛澤東設下「陽謀」陷阱,借説明共產黨開展「整風運動」為名,時年二十七歲的周居正已是中共重慶市黨校馬列主義教研室的教員,對空想的「共產主義社會」他堅信不疑,執鞭課堂向中下層黨的幹部大講特講馬列主義原理,視毛澤東為「偉大領袖」,相信他一切騙人的鬼話,什麼「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言者無罪,聞者足戒」,所以在「大鳴大放」中向黨捧訴心曲,結果被劃成「極右分子」被開除公職,送四川省勞改局所屬的「415」勞教築路支隊勞改,經過近5年漫長時間的饑餓勞累的折騰,終於1962年初摘掉了「右派帽子」解除了勞教,但仍不能被放回家與妻兒老小團聚,做正常的平民百姓。而是作為「三類人員」(即勞改、勞教、就業)強行安排到位於四川永川縣的新勝茶場(簡稱」勞改營)「就業」。
他性格內向,喜歡寫作。不但研究馬列主義著作,還研究漢文字改革。在勞教期間曾寫過數萬字的「漢字改革方案」建議,寄給中國文字改革委員會,若不是「階級敵人」此書早已出版問世,大賺了一筆稿費。
就在解教前夕的1962年1月,四川省勞教築路支隊留下幾名解教人員在廣(元)旺(蒼)鐵路沿線處理善後賠退工作,他是其中一人。他和職工三隊留隊就業的魏昭等5人派到薛家橋維修築路損壞的民房。中間休息,大家在一起烤火,抽煙,閒聊,各自擺談了自己如何被毛澤東整成「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右派」後不幸遭遇,也談了廬山會議他打倒彭德懷,反右傾、大躍進、人民公社、公共食堂,造成三年人危的「自然災害」,餓死數千萬中國人等問題的看法。誰知這些「吹殼子」的「龍門陣」後經人舉報,竟成為「惡毒攻擊黨和毛主席」三面紅旗」的「罪惡」,像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牽連的人越來越多,竟成為全省以致全國的驚天大案「中國馬列主義者聯盟右派反革命集團」,先後被捕數百人。冤案的發生地——四川省公安廳勞教築路支隊,當時一片「赤色恐怖」,隊隊戒嚴,人人過關,抓人逮人隨處可見。在強大的「無產階級專政」淫威壓迫下,在「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和「立功受獎」的協迫誘導下,被關押的「右派」們人人自危,相互嘶咬,失去了做人的正常理性與思維,把「同是天涯淪落人」的69難友送進了監獄,周居正也從新勝勞改茶場抓了進去,還羅織為首犯。
築路支隊的獄官們不少人立了「大功」,黃袍加身,妻貴子榮。經過一年多時間的關押審訊,最後按照逼供信的原則結案,對供認的或是基本供認的定為「反革命」成員。其中周居正、楊應森(右派,原滬洲軍區中尉教官,共產黨員)兩人被判處死刑,立即執行,分別殺於永川和灌縣;魏昭(南下幹部,中共黨員,曾任重慶市九龍區政府衛生科科長)、陳仲偉(右派,原重慶西南設備安裝公司技術員)、廖廉康(右派,原簡陽機制磚瓦廠醫生.)三人,分別判處死刑,緩期兩年執刑;彭恢榮(右派原健為縣糧食局會計)、楊全松(右派,南下幹部原重慶炮校參謀、教員)、朱文安(右派原.四川什邡縣,單位職務不詳)冉茂涵(右派,長壽縣小學教師)等四人,分別判處無期徒刑;其它彭福志(右派,地下黨員,原銅梁縣委農工部長)等14名人經中共四川省政法黨組批准,由省檢察機關批准逮捕,向四川省高級人民法院起訴,分別判處十年二十年有期徒刑,另外46名「案犯」由各地公檢法機關處理判決。此亙古奇冤大案,至今未獲得「平反」,成為千古懸案。
我是「415」著名不認罪的反改造分子當然涉入其中,所幸活了出來。1962年我外逃西北,後通緝歸案1963年解押回蓉,作為重犯與周居正、楊應森、魏昭、冉茂涵等關押於四川省公安廳梓僮巷看守所,還先後和他們同關在一個牢房。在周、楊兩人被判處死刑前,還與楊應森囚入死牢整整兩個多月。那日子真叫怵悚驚心,恐懼萬分,成日腳鐐叮噹,刺刀逼眼,夜來探照燈在頭上晃來晃去,每隔一小時警衛便來查侖,風聲鶴淚非文字所能表達。一天我們冒死仍唱電影《夜半歌聲》的插曲:「誰願意做奴隸,誰願竟作馬牛,人道的烽火已燃遍了整個歐時,我們的熱血第泊爾河奔流」。周居正被殺我不在現場,難友李才義(右派,原省財政廳幹部,現在四川省建行退休
,今年已故)在一篇回憶文章中寫道:「1964年初,我們近千名被強制在永川勞改茶場」就業「的」摘帽右派「正在給茶樹修枝,打藥,施過冬肥。一個天低雲暗、霜風凜冽的日子,西山四大隊所有的「職工」、就業人員和女勞教在黃泥塘紅茶車間的大壩子裡開會,大家估計又是教導員做形勢報告,講「東風壓倒西風」或「烏鴉的翅膀遮不住金色的太陽」那套老調。可是到了黃泥塘一看,兩處制高點的山頂上架起了機關槍,環山坳的公路上也是三步一哨,五步一崗,連平時穿便衣的管教幹部們腰間也別了手槍,氣氛非常緊張。特別是在場部「集訓」過的人,更是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幸而各隊的人準時趕到會場,九點半準時宣佈開會,原來是四川省高級人民法院的公判大會,一位法官首先宣讀了一串名字,罪名是「反革命集團」罪,有的判15年徒刑,有的判20年,有的判死刑緩期執行。最後被武裝押到前面的是個剃光了頭,戴深度近視眼鏡,中等身材的中年男子。核對姓名、年齡、籍貫......時,才知道這人就是周居正。緊接著法官宣讀他的罪行,主要是組織反革命集團——中國馬列主義者聯盟,自任總書記;書寫反革命組織綱領——《新民主社會主義論》等等。最後宣判周居正死刑,立即執行。宣讀完畢就給周居正的背後插了死囚標籤,然後被架走,不到10分鐘光景,天空響起了清脆的槍聲......據說前面有人看見周居正聽到執行死刑時好像在喊什麼,行刑的公安兵馬上用毛巾堵住了他的嘴。」
周居正個人的不幸,也給家庭親屬帶來了巨大的災難,長子周復生,次女周複甦因受株連被下放到邊遠山區當知青。周復生受了不政治上的歧視和生活上的煎熬,用鐮刀抹喉身亡;文化大革命中周居正的妻子曾昭英(教師)被戴上反革命帽子遊街示眾累遭批鬥,留在身邊伴她的小兒子周復興,受不了精神上的淩辱和折磨,於1968年投嘉陵江自殺。
幾十年來的淒風苦雨,幾十年來的孤燈冷嫋,幾十年來的淩辱折磨,曾昭英一直過著以淚洗臉的痛苦生活。現在年逾古稀的她在惟一的女兒周復甦的伴護下,靠微薄的退休金度日苟活,簡直不敢去提想往事。真叫做「休提起,休提起,提起來珠淚滿江河」。往事心驚魂斷,雨血撲面,燈盡油乾,不知幸福是何物?雪寒霜重,冷屋蕭瑟,昏天黑地,此生何曾有片爾之樂?悲劇,悲劇,人世間重大的悲劇。
弱者的哀吟,地穴的聲音,總能換起民間沒有泯滅的愛與同情,原重慶市高級人民法院刑庭庭長、共產黨員、離休幹部吳先生,出於古道熱腸,俠肝義膽,向魏昭和周居正親屬伸出同情之手,無償地向她們提供法律援助,花了幾年時間自費跑遍省里不少縣市,走訪健在的當事人,對全案進行多次複查,又以律師身份看閱了所有卷宗,後深有所感地說:所謂周居正反革命集團案完全是沿襲反右派擴大化錯誤,強加於周居正、楊應森、魏昭等人的莫虛有罪名,此案不平天理不容!原判認定周居正、魏昭等人的犯罪事實多屬刑訊逼供、誘供和指明問供的供詞。全案查獲的惟一「鐵證」,就是周居正筆記本上的那篇題為《新民主社會主義論》的文字,完全是徹頭徹尾的冤案錯案,應從根本上推翻。
曾參與複查過周居正一案的部分法院審判員、副庭長、庭長,檢察院檢察員,從不同角度分析,均認為此案不論原判認定周居正等組織《中國馬列主義者聯盟》的事實是否成立,都不構成反革命罪。(按:所謂「政治綱領」不具有反革命目的,因此不構成反革命罪)。另外,周居正當年蹲國民黨監獄的戰友、老黨員孫鋼、杜文博、劉德彬、郭德賢、傅伯雍等也聯名給最高人民法院和胡錦濤主席寫信,為之呼籲複查。但當年此案的獲功者硬是頂著不辦,堅持「維持原判,不予平反」。
那年初秋,重慶難友來信說:新調來的薄熙來書記在重慶大搞「唱紅打黑」,周居正被列為紅色典型在大勢宣傳。我一聽十分高興,好像是黑亱里看到一線曙光,立即提筆給簿熙來先生寫了一封信,如實談了周居正被殺的經過。大約一周後中共重慶市政法委給我打來長話說:黃澤榮同志,你寫給簿書記的信他收到了。簿書記十分重視,作了重要批示,責成我們政法委組成專案小組進行複查。我聽著好不高興,差點沒喊出「簿書記萬歲!」我立即把這一特大消息告訴重記諸難友和周居正遺孀曾昭英即其子女。結果大家空歡喜一場。也許後簿書記認為此事不利於「唱紅打黑」便摁住了。「唱紅」唱的什麼?就是唱的毛澤東「豐功偉蹟」,自然不會把毛澤東寃殺紅岩志士的事翻過來,所以周居正的死還是白死。他先生為什麼會這樣?就是毛澤東的陰魂不散,「反右鬥爭」這個錯誤的政治運動沒有柀否定,他簿熙來敢嗎?那所謂的「唱紅」是哄外國人的。所以活人繼續流淚,冤魂繼續呻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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