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思聰受到共產黨批鬥迫害,選擇全家出逃。圖為1962年,馬思聰、馬如龍父子合奏。(圖片來源:公有領域)
按:在文革瘋狂歲月中被迫害致死或自殺的人,不計其數,像馬思聰這樣的音樂天才,在自己深愛的國家,受到共產黨批鬥迫害,他選擇全家出逃,是在生命和死亡之間作出的必然選擇。
1949年以後,中共以馬思聰的《思鄉曲》向臺灣廣播,爭取民心,馬思聰的《思鄉曲》便走紅起來。1966年11月28日,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對臺灣和海外僑胞廣播開始曲,停止播放《思鄉曲》,改為陝北信天遊民歌《東方紅》。馬思聰頓時陷入萬念俱灰的境地。1966年11月,馬思聰以肝病復發為由,向看守人員請假,回家休息一週,獲得批准。此時,馬家的四合院已搬進了4、5戶人家,馬思聰只得一人住在一間潮濕的偏房裡。
1966年11月底,王慕理讓馬瑞雪「潛回」北京,在賈俊山的幫助下,見到滿頭灰髮的憔悴父親,把「準備」到香港避風養病的計畫和盤托出,馬思聰即刻拒絕。馬思聰回答:他一生坦蕩,無愧於世,不走此路。經過兩個多小時的爭執,女兒改換說法,先回廣州市,再到南海縣,休息養病,觀望形勢。身心處於極度疲憊和失望中的馬思聰,終於同意了。
馬思聰在廚師賈俊山和其私人針灸醫生倪景山的資助下,馬氏父女化裝離開北京,來到廣州,住在郊區丹灶的親戚家。當時的廣州、深圳等地,暗中存在著到香港的「偷渡線」,一些「蛇頭」為謀取暴利進行「偷渡」。此時,馬思聰的「失蹤」引起了中央音樂學院「紅衛兵」的重視,向公安部門報了案,並在馬思聰的親友中查找。廣州的文化大革命形勢也越來越緊張,馬思聰的安全難以保證。擺在馬思聰面前的只有兩條路,一是被揪回北京繼續受批鬥,其後果不是被打死就是像作家老舍一樣自殺;另一條路是偷渡香港,遠離大陸混亂局勢,但萬一被抓住則性命難保,而偷渡成功則全家安全,馬思聰進行了激烈的思想拔河。為了保全性命,為了躲避文化大革命的災難,馬思聰最終作出一生中最為痛苦的決定。1967年1月15日夜,馬思聰以5萬港幣的代價,攜帶著他那把至愛的小提琴,與妻子、子女,登上廣州新港漁輪修配廠的002號電動船,悄然出海,往香港方向駛去。這次偷渡的組織者為廣州一街道服務站的工人何天爵和原「002號」拖船的司機何炳權,船是他們偷出來的,乘坐者共5戶13人。航行中,馬思聰把胸前掛的毛像章摘下來扔進黑黑的大海。眼下,他的惟一的財富就是那把陳舊不堪的小提琴。這是出自16世紀意大利著名小提琴工匠斯特拉地瓦利(1644~1737)之手的稀世珍品。美國小提琴大師梅紐因手中所持是一把斯氏小提琴,據說價值五萬美金。由於幾十年前一位名叫哈廷伯的七十多歲的俄國小提琴家的轉讓,馬思聰有幸也得到一把斯氏小提琴。從此,無論馬思聰走到哪裡,手中總是拿著這把彌足珍貴的名琴。在出走時,他拋棄了一切,卻緊緊抱著這把幾百年前的小提琴。
1月16日晨,拖船在香港九龍大嶼山靠岸。小心謹慎的馬思聰,上岸之後便與「狗頭」分道揚鑣。他不願讓「狗頭」知道他去九龍,更不願讓「狗頭」知道他躲在九龍什麼地方。他生怕「狗頭」走漏風聲。馬思聰一家,躲進了岸邊一個潮濕而又陰冷的岩洞。直到「狗頭」帶領乘客們上車遠去,馬思聰這才悄然出去打電話。撥通了九龍的電話,卻沒有人接。馬思聰只好回到那長滿青苔的岩洞。出走時赤手空拳,沒有帶一片餅乾、一塊麵包,身邊又沒有一張港幣。一夜驚恐交加,一天飢寒交迫,馬思聰一家非常狼狽。實在飢餓難熬,向當地人賒了一塊麵包,把早飯、中飯、晚飯「三合一」……總算在傍晚時分,打通了電話。在濃重的夜色之中,汽車來了。馬思聰一家上車的時候,已經顧不得拍去衣褲上的泥漿了。1967年1月17日,香港報紙便刊登了「002」號小艇的照片,報上披露,這是廣州新洲漁輪修配廠的電動拖船——因為小艇上釘著「新洲漁輪修配廠」銅質銘牌。所幸,記者們還不知道偷渡者為何許人,沒有披露姓名,沒有提及中國的大音樂家。馬思聰就意識到這裡絕非可以久留之地。馬思聰與親戚商定:香港也並非久留之地,只有去投靠在1948年已定居美國的九弟馬思宏,憑著自己的提琴來養活一家。當時中美兩國沒有外交關係,政治上處於敵對狀況,而馬思聰又沒有任何證件,只得通過一個朋友同美國駐香港領事館取得了聯繫。1967年1月17日晚上,馬思聰託親友找到了跟馬家有點瓜葛的、美國駐香港總領事館的南希(Nancy)小姐。當南希小姐把消息轉告美國駐香港領事,領事先生擔心九龍那個自稱是馬思聰的先生,會不會是一位「馬扁」?因為美國中央情報局從未探聽到馬思聰前來香港的消息。美國領事挑選了一位酷愛音樂的館員,去面晤那位中國音樂家。那個中國人操著純正的法語,也能用英語對話,表明他的文化修養不錯。美國館員吐露了對音樂的偏愛。那中國人打開了琴匣,拿出那把油漆斑駁的舊琴,輕輕地奏出了舒伯特的《聖母頌》。那琴聲纏綿悱惻,溫柔動人,一聽便知面前的演奏者是第一流的提琴手。趁著中國人拉琴之際,閃光燈亮了,那位館員拍了照片,說是留作紀念,其實為的是連夜沖洗,讓領事館的特工專家作出最後的判別。一曲奏畢,這位美國人忽然用流利的漢語問:「馬先生,你知道李永剛嗎?」「哦,我認識他。」對於這個生僻的名字,馬思聰馬上作出反應,說道,「他是我在南京中央大學教書時的同事,現在他在香港?」「不,不。他在臺北任教。」那位館員又問道,「請問,馬先生知道紐頓這個人?」「知道,當年美國駐廣州的新聞處處長。」雖然沒有規定什麼「接頭暗語」,憑著剛才的兩句問話,那位館員對於馬思聰的真實身份,已經確信無疑了。夜深時,他改口用粵語向馬思聰道別,馬思聰也操著流利的粵語祝他晚安。就在馬思聰進入夢鄉之際,美國駐香港領事館已向華盛頓發去密電,報告中國音樂家馬思聰要求前往美國……
18日,一場關於馬思聰的談判,正在幕後激烈地進行著……香港屬英國管轄。手中沒有任何護照的馬思聰一家,要想從香港前往美國,必須徵得英國當局的許可。美國領事向香港政府提出了引渡馬思聰一家的要求。香港有關方面獲知馬思聰在九龍,立即責怪香港警察局的無能,居然對這樣重要的情報毫無所知。香港當局建議美國領事,雙方為引渡馬思聰一家進行具體談判。香港當局認為,在引渡之前,必須由港方對馬思聰一家進行必要的審查、盤問,而且還要全面檢查身體,以便判定他們從中國大陸出走時是否帶有傳染病菌……只有履行了這些查驗手續之後,港英當局才能給馬思聰一家發放證件。然後,再與美國領事具體磋商引渡的條件、途徑。按照港英當局的安排,光是各種審查與體格的檢查,起碼要花費一段時間。美國領事擔心夜長夢多,希望儘早從香港政府手中得到馬思聰一家。可是,香港畢竟由英國人所管治,大權在香港英國當局手中,美國領事不得不聽命於它。不知道是英美磋商走漏了消息,也不知道是美國故意把消息捅給新聞界,總之,在馬思聰到達九龍的第三天晚上,香港新聞界獲知了這一爆炸性新聞。於是乎,1967年1月19日,香港幾十家中英文報紙,都在頭版頭條位置,以粗黑的鉛字刊登醒目標題《中國著名音樂家馬思聰逃抵香港》。幾乎每一家報紙,都開列了馬思聰的頭銜:「中國文聯副主席,中國音樂家協會副主席,全國人大代表,中央音樂學院院長。」不少報紙重新刊登了「002」號小艇照片,說馬思聰於4天前與妻子、女兒、兒子一起乘這艘小艇潛往香港……
事情急轉直下。正當馬思聰一家閱報後呆若木雞時,門口響起了汽車的喇叭聲。兩部漂亮的轎車停在門口。進門的是南希小姐和兩位已經來過的美國領事館館員。馬思聰一家鑽進了轎車。轎車直奔溫莎大廈。一位坐在沙發上的美國官員一見到馬思聰一家,立即站了起來,伸出了長著棕色汗毛的粗壯的手,用一口字正腔圓的普通話說道:「歡迎,馬先生!」他自我介紹說是美國駐香港領事。領事先生滿面春風,向馬思聰宣布:「馬先生,馬太太,略備一桌薄酒,為你們洗塵、壓驚。午宴之後,我們就一起上飛機場。」
「上飛機場?飛到哪裡?」馬思聰連忙問道。美國領事放慢了講話的節奏,把每一個字都清楚地送進馬思聰的耳朵裡:「飛往華盛頓!」馬思聰一下子愣住了!在午宴上,美國領事一邊熟練地用象牙筷為馬思聰添菜,一邊談笑風生。三杯下肚,他說出了「幕後新聞」:自從今天上午香港各報一片譁然之後,他給香港政府方面掛了電話,詢問總督先生是否已經看過今天的報紙?他說,這下子,談判該結束了吧?如果讓馬思聰繼續留在九龍,已經無法保證馬思聰的安全,必須立即離港赴美。至於各種審查、體格檢查,可以在美國補辦……
1月19日下午,馬思聰全家再次乘坐美國領事館的轎車,駛進啟德機場。美國領事和馬思聰一家4口登上了飛往華盛頓的飛機,坐在了頭等艙位,21日抵達美國。
第4節 人類音樂史上最黑暗的音符
1967年4月12日美國國務院公布,北京中央音樂學院院長馬思聰逃出中國大陸,來此避難。馬思聰同夫人及兩個孩子,一起被批准避難。此後不久,馬思聰在紐約公開露面,在寓所舉行記者招待會,發表了題為《我為什麼逃離中國——關於「文化大革命」的可怕真相》的講話:「我是音樂家。我珍惜恬靜、和平的生活,需要適宜工作的環境。況且我作為一個中國人,非常熱愛和尊敬自己的祖國和人民。當然,我個人所遭受的一切不幸和中國當前發生的悲劇比起來,全是微不足道的。『文化大革命』在毀滅中國的知識份子。去年夏秋所發生的事件,使我完全陷入了絕望,並迫使我和我的家屬成了逃亡者,成了漂流四方的『飢餓的幽靈』。如果說我的行為在某種意義上有什麼越軌的地方的話,那就是我從中國逃跑了……」馬思聰列舉所遭受的各種凌辱,包括每天早晚被強迫集體唱《牛鬼蛇神隊隊歌》。這首「歌」的歌詞有兩段是:「我是牛鬼蛇神/我是人民的敵人/我有罪,我該死。我有罪,我該死。/人民應該把我砸爛砸碎。我是牛鬼蛇神/要向人民低頭認罪/我有罪,我改造。我有罪,我改造/不老實交代死路一條,死路一條。」1966年8月,北京許多紅衛兵從各自校門口逼迫揪出來「反動學術權威」和「黑五類」站成一排,大聲唱《牛鬼蛇神隊隊歌》。誰要是唱不好,紅衛兵立即一頓皮帶劈頭蓋臉抽上去,直打得「反動學術權威」和「黑五類」唱好這首歌為止。
音樂界對此評論:「這是音樂史上最黑暗的一串音符,音符在顫抖,人類在哭泣,在哭泣與顫抖中,音樂的暗傷形成了。」馬思聰由於逃往美國,被當時的公安部定性為叛國投敵。公安部的《關於馬思聰投敵案請示報告》,經康生、謝富治批示,當時的中央文革小組和公安部將這個案子作為要案,於1967年5月成立了馬思聰專案組即「002號專案組」,全面調查馬思聰出走經過,株連親友數十人。他們當中,後來有的被判刑,有的被迫害致死,上演了一齣株連的人間悲劇。馬思聰的大哥馬思齊在他逃跑後被懷疑知情不報,警方抄家時發現失業又患腦瘤的馬思齊家裡經濟拮据,一家人都是用廢報紙當草紙擦屁股,這還了得!「文革」期間的報紙,天天印著毛主席語錄,經常還有毛澤東像,於是馬思齊一家6人有5人被打成「現行反革命」——夫妻雙雙被判管制,馬思齊當時已70多歲,在監獄裡幹很重的活;大女兒馬迪華原來就患有嚴重的心臟病,被抓後慘死於上海警局拘留所,死時30歲;第二個兒子馬宇亮被判12年徒刑;小兒子馬宇明判8年刑;唯一倖免的是長子馬宇中,遠在新疆阿拉爾建設兵團,處於「002號專案組」的視野之外,沒有沾上用報紙擦屁股的「現行反革命」大罪。二哥馬思武,原是上海外國語學院出國培訓部的法語教授,被指協助馬思聰「叛國投敵」,受到殘酷批鬥,於1968年7月11日跳樓自殺,終年63歲;跟他在中國住了30年的法國籍妻子其後離開中國,兩年後1976年在法國憂鬱而死。
馬思聰的大妹是上海音樂學院的教授,當時突然被隔離審訊,關在學校地下室,不許和任何人接觸,天天寫交代,一關就是一年多,而馬逃離的事是在其妹被放回家後才知道的。馬思聰太太王慕理的兄弟也沒有一個逃過中共的迫害。她的大哥王恆嘗了8年的牢獄之苦;三弟王友剛和妻子何瓊均被判入獄5年。馬之庸當年30多歲,在廣播電臺工作,不知情的她也遭到隔離審查,被調到麻袋場工作,直到1979年才調回原單位。就是馬思聰的家庭醫生倪景山和家廚賈俊山亦被指協助馬思聰逃亡,前者被判勞改8年,妻子因此患上精神病,後者被扣4年,弄至身體傷殘,出獄後幾年便身故。痛苦的親身經歷和血跡斑斑的親友遭遇,馬思聰對中共政權無疑心存恐懼,所以即使他在1984年底已得到平反,恢復名譽,他仍遲遲沒有歸國。文革後,中共又好言請馬思聰回國。他回拒中共總書記胡耀邦的親自召喚,寧願在異國獨吟《思鄉曲》,也不做返國之想。事實證明,馬思聰看透中共,清醒自持。後來連胡耀邦本人都自身難保,因同情呼喚民主的學生被逼下臺,蒙羞受辱,氣病而亡。而跟馬思聰一起逃亡的馬思聰太太王慕理,在1987年5月20日馬思聰因心臟病發去世,又活了13年才逝世,在此期間,她沒有返回過大陸。
馬思聰一生的作品,可謂創作頗豐:小提琴獨奏曲16首;小提琴協奏曲2首;芭蕾舞劇2齣;歌劇1齣;鋼琴曲7首;管弦樂7首;合唱曲2首;獨唱曲2首。而他之所以能不間斷的創作出這些音樂精品,與他在文革中能幸運的逃離大陸密不可分。流亡異鄉美國之際,馬思聰約每五年去臺演游一次,在中華民國臺灣,馬思聰獲得了中華民族的真愛。
背井離鄉無疑是痛苦的,然而音樂不朽,馬思聰亦不朽矣。2007年12月14日,馬思聰異國辭世20年後骨灰歸葬中國廣州,同日《馬思聰全集》在廣州藝博院舉行首發式。
第5節 共產國家死路一條
這都是些中國幾十年甚至幾百年才出一個的國寶級的人物,然而他們慘遭迫害。世界上發生過無數戰爭和殺戮,但一個國家,對自己本民族的文化精英,用這種殘酷的手段加以迫害,而且迫害死亡的人數如此之多,是世所罕見的。像馬思聰這樣的音樂天才,在自己深愛的國家,受到自己嘔心瀝血培養出來的學生如此凌辱,他選擇全家出逃,是在生命和死亡之間作出的必然選擇。如果當年馬思聰沒有逃亡或逃亡失敗,他們一家的命運定是不堪設想。
在文革瘋狂歲月中被迫害致死或自殺的人,不計其數,單是馬思聰的音樂界同行,便有著名指揮家黎國荃、上海音樂學院的指揮系主任楊嘉仁夫婦(1966年9月6日,楊嘉仁和夫人、上海音樂學院附中副校長程卓如,開煤氣自殺)、鋼琴系主任李翠貞(1966年9月9日開煤氣自殺)、管弦系主任陳又新、民族音樂理論系主任沈知白(1968年自殺)、年僅30歲的青年著名女鋼琴家、多次在國際大賽中獲獎的顧聖嬰(1969.1.31和她54歲的母親、28歲的弟弟,留下三人簽名的一紙遺書,開煤氣全家自殺),和被中共公開槍決的上海交響樂團指揮陸洪恩等。這些死難者沒有統戰價值,自然得不到像馬思聰這般的風光厚待。
「往事微痕」供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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