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狹義的角度,「謠讖」可以理解為一種以歌謠形式流傳於民間的預言。(圖片來源:Adobe Stock)
在中國的歷史上,有一種特殊的現象,就是謠讖。從最古老的「檿弧箕服,實亡周國」,謠讖就一直為所有人津津樂道。它悄無聲息而又如影隨形地和中國歷史相伴而行,既無審其所來,又不知其所往,只是頻繁出沒於宮廷、朝堂與民間,大到朝代興亡治亂,小到個人悲歡離合,都可以隨著這一歌謠形式而改變。不過,謠讖究竟是如何出現、又是如何發展的?歷史上又流傳了哪些預言靈驗的謠讖?本文將就這個問題,為大家粗淺地作一介紹。
一、 什麼是謠讖
「謠讖」一詞,廣泛見於各種古籍,清修《古今圖書集成》曾專立「謠讖」一目,那麼究竟什麼是謠讖呢?
謠者,謠歌也。《詩經・魏風》「我歌且謠」,《毛傳》注曰:「曲合樂曰歌,徒歌曰謠」,《左傳・僖公五年》正義引《爾雅・釋樂》注云:「徒歌謂之謠,言無樂而空歌,其聲逍遙然也。」簡而言之,謠就是一種民間流傳的通俗易懂的歌謠,老百姓隨興而作隨興而唱,一般沒有經過文人的加工,類似於當今社會上「一等男人,家外有家」的順口溜,正因為其通俗易懂,因此可以在社會上極大範圍內流傳。
讖者,驗也,就是能夠靈驗的預言或預兆,這是讖的基本含義。由此引申為預言之書,即所謂「圖讖」、「讖緯」是也。
因此,從狹義的角度,「謠讖」可以理解為一種以歌謠形式流傳於民間的預言。但廣義的來看,謠讖並不僅僅是以民間歌謠的形式出現的。相反,它的面目極其繁多,除歌謠外,還有詩詞、金石銘文等形式。
二、謠讖的歷史
(一)謠讖的起源
人類在蒙昧時期,就渴望著能對未來做出預測,因此讖語產生的時間應該是很早的。比如甲骨文中大量的卜辭,就可以看做是讖言的一種。但讖言和民謠相結合,這卻是古代社會發展到相當階段後才出現的。目前我們所能看到的最早的謠讖,是據說為周宣王時期流傳的「檿弧箕服,實亡周國」,這句話最早出現在《國語》中,倘若其果真出自周宣王時代,那麼謠讖的歷史可上推至西周末年,即使其為後人所偽造,以《國語》的成書時間來算,最遲也在戰國初期出現。——總之一句話:謠讖起源於先秦時代。
「檿弧箕服,實亡周國」是什麼意思呢?所謂「檿」、「箕」,都是樹木的名字,弧,即是弓;服,即是箭囊,「檿弧箕服」的意思就是「桑木做的弓,箕木做的箭囊」。
根據《國語・鄭語》的敘述,周宣王時,國都內有這個童謠在流傳,正好這時有夫妻二人賣檿弧、箕服,於是就把二人抓起來,責罵一番。而此時王宮內有宮女無夫而誕女,並把幼女拋棄在路邊,被這二人撿到了,就帶到了褒國。後褒君因罪被天子所拘,遂以此女進獻,並為幽王所寵幸,——這女的就是歷史上大名鼎鼎的褒姒,烽火戲諸侯的那位,最後果然因為她而滅亡了西周。
至於褒姒的來歷。據《國語》解說,夏朝的時候,曾經有兩條龍出現在王宮內,自稱是褒人的兩位先祖。夏王占卜,無論是殺之、留之、還是送之離開,都不吉,最後留下了二龍唾液(龍漦),藏於盒中,經歷商周兩朝近千年,未曾打開。直到周厲王末年,厲王發而觀之,結果龍漦流淌於地,化為一玄黿,有女童見之,及笄之後便有了身孕,至宣王時方誕下一女,因她無夫而孕,故懼而棄之,為弧服者所抱養,最終滅亡西周。
《左傳》中也記載了一些謠讖,譬如僖公五年:「丙之晨,龍尾伏辰,均服振振,取虢之旗。鶉之賁賁,天策燉燉,火中成軍,虢公其奔。」這條謠讖預言的就是那場著名的假途伐虢的戰爭,當時晉軍包圍了虢都,晉獻公問卜偃能不能取勝,卜偃引用了這條童謠回答。這條童謠中包括了很多的天文知識,「龍尾」、「鶉」、「天策」、「火」都是星宿名,解釋起來相當麻煩,按照沈玉成《左傳譯文》直接翻譯,就是「丙子日的清早,龍尾星為日光所照。軍服威武美好,奪取了虢軍的旗號。鶉火星像隻大鳥,天策星沒有光耀。鶉火星下人歡馬叫,虢公就要逃跑」。從童謠中,虢國失敗的結局,甚至亡國的時間,都已經預言出來了。
不過這個故事是有破綻的,首先,謠讖其中包含了大量的天文知識,而在天文知識為特殊階層所壟斷的春秋時代,兒童居然能傳唱這樣的童謠,難道晉國的九年制義務教育貫徹地居然如此之好?其次,既然有謠讖在先,虢公為什麼不預作準備?要知道晉、虢相距只不過一、二百里,實在不算是遠。
除此之外,《左傳》中還記錄了其它一些謠讖,但總的來說,先秦時代的謠讖,不僅數量較少,而且文辭艱深難懂,不排除作者自己創造的可能性。《左傳》本來就好作預言,那麼作者在其中加入幾條讖語童謠,也不是不可能的。
(二)謠讖的盛行
謠讖的盛行是從兩漢開始的,——或者嚴格說來,是從武帝後期開始的。高惠文景四朝,謠讖尚不普遍,但隨著董仲舒天人感應思想的流行、以及武帝尋仙好道的示範,西漢後期,謠讖遂大行於天下。
漢代謠讖流行,還有一個重大原因,就是讖緯的大行其道。所謂「緯」,就是緯書。漢代儒家認為,既然有「經書」,自當有「緯書」,《辭海》解釋說:「『緯』是相對於『經』而言,是方士化的儒生編集起來的附會儒家經典的各種著作,其起源是古代河圖洛書的神話傳說。」 總而言之,緯書是漢代儒家將儒學神秘化、宗教化和神學化的結果,而其又與預言性質的讖相結合,遂成「讖緯」,其中以儒家經義附會人事吉凶禍福,預言治亂興廢,多為怪誕無稽之談。至隋朝時,煬帝禁毀,其學始微,而緯書也基本上全部佚失,蕩然無存。
正是由於漢代讖緯學的盛行,使得謠讖達到了歷史發展的頂點,並極大地影響了政治走向。我們知道,王莽之所以篡位成功,靠的就是謠讖。據說有人挖井得到一塊石頭,上面刻字,曰「告安漢公莽為皇帝」,王莽遂以此為據,悍然居攝。後來又有人造銅匱,內有兩題簽,一曰「天帝行璽金匱圖」,一曰「赤帝行璽某傳予黃帝金策書」,書言王莽當為天子,莽遂據此登基。
此後王莽失政,群雄並起,也多以謠讖來證明自己的正當性。如公孫述稱「廢昌帝,立公孫」,又稱「帝軒轅受命,公孫氏握」等,後來劉秀中興即位,依舊以謠讖為依據,這就是著名的《赤伏符》:「劉秀發兵捕不道,四夷雲集龍鬥野,四七之際火為主」,在劉秀的《即位告天文》中,採用了另一版本,表述為「劉秀發兵捕不道,卯金修德為天子」。這是歷史上最為著名的謠讖之一。
劉秀稱帝雖然更大程度上是靠自己的武力征服,但和王莽相比,他卻更相信謠讖。王莽是利用謠讖,因王莽那些所謂的符命,很多是自己偽造的。而劉秀對於謠讖,幾乎是真誠的相信。建武元年,劉秀即位之初,即以名不見經傳的王梁為大司空、平狄將軍孫臧行大司馬事,因為《赤伏符》中有「王良主衛作玄武」之語,而孫臧名亦見於謠讖,曰「孫咸征狄」。結果「眾大不悅」,咸曰:「吳漢、景丹應為大司馬。」劉秀不得已,才以吳漢為大司馬,景丹為驃騎大將軍。
有流行即會有反對,就在謠讖之說高唱入雲之際,一些有識之士已經開始了對其的批判。比如桓譚,他曾上書劉秀,反對謠讖,云「今諸巧慧小才伎數之人,增益圖書,矯稱讖記,以欺惑貪邪,詿誤人主,焉可不抑遠之哉。……其事雖有時合,譬猶卜數隻偶之類」,直指劉秀「乃欲聽納讖記,又何誤也」,其後與光武議事,帝謂其曰:「吾欲以讖決之,何如?」桓譚默然良久,曰:「臣不識讖。」幾乎被暴怒的劉秀斬首。
還有一人叫尹敏,這是個妙人,劉秀派他校勘圖讖,他便極力向光武言說謠讖之非,曰「讖書聖人所作,然其中多近語別字,頗類俗人之辭,虛實難識,恐誤後生」,劉秀不接受,他便在讖書空白處寫上「君無口,為漢輔」的自創謠讖。「君無口」者,尹也,這就是說他姓尹的,註定要在漢朝當大官。劉秀發現這句話,叫他來問,他回答:「臣見前人多增損圖書,是以因自著。」——偶看前人的那些謠讖都是這麼出來的,所以我也給自己弄一條。——頗有東方朔之遺風啊。劉秀當時沒有責怪,但從此就不升老尹的官了。
最系統的反對謠讖的,當屬王充的《論衡》,但這題目說起來太大了,暫且不談。
到東漢末期,謠讖依然風行不衰。靈帝登基時,有「白蓋小車何延延,河間來和諧」之讖。十常侍之亂,有「侯非侯,王非王,千乘萬騎走北芒」之讖,董卓之死,有「千里草,何青青,十日卜,不得生」之讖,劉表將亡,有「八九年間始欲衰,至十三年年無孑遺」之讖,等等。相信讀過《三國演義》的人們,會對這些謠讖感到很熟悉。
兩漢之後,曹魏開始對讖緯之學加以限制,但整個魏晉南北朝時期,謠讖依然持續流行。王濬平吳,有「阿童復阿童,銜刀游渡江。不畏岸上獸,但畏水中龍」之讖,——王濬小名阿童是也。東晉元帝司馬睿稱帝,有「五馬浮渡江,一馬化為龍」之讖,這也是歷史上非常著名的一條謠讖。冉閔殺胡,據說多年前,佛圖澄也曾做出過「殿乎殿乎,棘子成林,將壞人衣」的讖語,冉閔小名棘奴是也。
總之,兩漢魏晉南北朝時期,是謠讖流傳的高潮期,在這一時期,自皇帝而下,君臣相與造謠傳讖,正所謂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於是社會上謠讖蜂起,大行其道。
(三)謠讖的衰落
隨著隋朝的建立,謠讖亂飛、人心惶惶的時代終於結束了。為了安定人心,隋朝採取了強有力的措施,禁毀讖緯之學,煬帝甚至發使四方,搜取與讖緯有關的圖書而焚之,至此,從西漢開始流行的讖緯之學,終於灰飛煙滅,徹底壽終正寢了。與之相應的,謠讖也隨之受到禁止。
趙翼曾說:「古來得天下之易,未有如隋文帝者,以婦翁之親,安坐而登帝位。」這麼輕鬆地從外孫手中奪取天下,恐怕楊堅自己都覺得有點不好意思,為了堵住天下人悠悠之口,只好找些天命來為自己辯護了,於是謠讖再次粉墨登場。
不過隋文帝的謠讖,很有特色,幾乎都是金石刻文,一是發現了幾塊石頭,上面都有文字。其中一塊上面有個「堅」字,下面有「八方天心」四字;還有一塊從表面看來是塊頑石,但剖開來,裡面則有花紋,是黃根紫葉的一棵楊樹。二是發現了一個大石龜,上有「天子延千年,大吉」字樣,與之相配,又有一隻活烏龜,肚子上有「天卜楊興」四字。三是發現了一塊大鐵板,上寫著「皇始天年,賚楊鐵券,王興」。只是這等遮羞布,終究難以擋住天下老百姓的眼睛,他奪天下於外孫之手,之後又殺盡其家的行為,並沒有因為王八肚子上的幾句鬼話而變得高尚起來。倒是民間另外流傳的一條謠讖,更加反應出老百姓的真實想法:「白楊樹頭金雞鳴,只有阿舅無外甥」。
隋文帝可以利用謠讖為自己的篡位行為塗脂抹粉,可同樣的事情放在別人身上那是堅決不答應的,估計這就是隋朝禁止謠讖的原因。——由此也可得知,隋文帝是深知謠讖的真相和本質的。
此外,隋朝的幾次造反,都和謠讖有關,漢王楊諒反,有「一張紙,兩張紙,客量小兒做天子」之謠,——楊諒小名阿客,量與諒同音。楊玄感造反,有「太白入南斗,天子下殿走」之謠,——楊玄感造反時,太白入於南斗。這兩次大的造反都和謠讖有關,估計這也是隋煬帝下狠手整治讖緯的一個原因了。
當然,隋朝最有名的謠讖,莫過於那個「桃李子」了,這也是中國歷史上最著名的謠讖之一。此文同樣暫且不提。
經過隋朝的整頓,到了唐宋元明清,謠讖影響力大為減弱,這時候很多皇帝明確不信謠讖,譬如唐敬宗時,李逢吉與裴度不和,於是散布謠讖曰「非衣小兒坦其腹,天上有口被驅逐」,非衣者,裴也。坦其腹者,謂裴度已經暴露了其腹中陰謀是也。至於「天上有口被驅逐」則是說吳元濟被平事。而敬宗「雖少年,深明其謗,獎度之意不衰,奸邪無能為也。」宋太祖見到《推背圖》,不認為這是一部了不得的書,反而認為它禍亂了民心,於是下令錯亂其順序,糅雜其內容,以消除影響。明太祖也不信讖,據沈德福《野獲編補遺》記載:洪武五年,有人在建昌做歌,曰「龍盤虎踞勢岹嶢,赤帝重興勝六朝。八百年終王氣復,重華從此繼唐堯」,大臣奏之,「上以事涉妖妄,不之信」。
既然皇帝對謠讖的態度如此,部分人士對謠讖的敬畏,自然也不那麼強烈,這一時期,謠讖多被某些人利用,或用來打擊政敵,或乾脆作為起兵造反的一種號召。前者如前面所說的「非衣小兒坦其腹」,後者如元末紅巾軍起義時的「莫道石人一隻眼,挑動黃河天下反」,等等。
至於民間對神秘謠讖的敬畏,是不可能完全消除的,就算是不信謠讖的統治者,也很難完全對謠讖的傳播嗤之以鼻。但以正史中記錄的謠讖而言,這一時期的確收錄極少,《宋史》為二十四史中篇軼最為浩繁的史書,但其所記載的謠讖卻寥寥無幾,和《後漢書》、《晉書》相比,實在是不可同日而語。
雖然謠讖繼續在社會上悄然流傳,但已經不復當年盛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