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是一場「無產階級發動的革命」嗎?(圖片來源:公有領域)
在「文革五十週年專題」第二集裡,法廣特約專欄作者趙越勝從語源學,歷史和哲學等角度,探討是否真有「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這回事。
問:你今天想談的題目:真有「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這回事兒嗎?有些特別,我們這個專題的主題就是「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嗎?為什麼對這個事件的存在你又要置疑呢?
答:毫無疑問,以「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為名的這場歷史事變是存在的,有無數死難者的鮮血為證。我這問題是想對這個事件的名稱作一些分析。孔子說:「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故君子名之必可言,言之必可行也。君子於其言無所苟而已矣」。對不起,我有點咬文嚼字。但先人之見是有道理的。你用一個名稱確定一個事件,必須名實相符,否則一大篇文章立於一個偽概念上,怎麼能夠說明事件的本質呢?所以孔老夫子再三強調,君子於其言無所苟而已矣」。所以我們今天要在語源學上花點功夫。
問:有意思,但別離題太遠,免得讓聽眾覺得枯燥。
答:好。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這個提法來自「五一六通知」。當時中間沒有大字,只叫「無產階級文化革命」。興許後來毛越玩越高興,就加了個「大」字。這是一個集合概念,由三個子概念組成,1、無產階級,這是指事件的主動者。事件是由他發起的。2、文化,這是事件的對象,為受動者。3、革命,這是事件的性質。所以從字面上看,這個事件是由無產階級對文化進行了革命。你看這對不對?
問:應該是。
答:不,我倒不敢肯定,請聽我分析。首先什麼是無產階級?我們還是用馬克思的定義,就是那些喪失了生產資料的僱傭勞動者,主要就是指工廠的工人。那麼這個事件是由他們發動的嗎?我想不是,五一六通知中說明是由共產黨發動的,實際上是由毛本人發動的。當然,毛可能認為自己就是無產階級,他要做的事就是無產階級要做的。但這只能當作個人妄想,歷史不做這種判斷。從事實上看,首先被煽動起來去打家劫舍的是青少年學生。在武鬥不可收拾時,派工宣隊救火,而各地工人組織奪權、停產,武鬥愈演愈烈時,中共是急於撲滅的,所謂抓革命、促生產,急忙讓工人恢復正常生產秩序。可見工人並不是發動者,只是被號召裹挾、操縱而參加其中。因而他們並不是這個事件的發動者和主導者。我們可以看看法國大革命,它可以說是由第三等級發動和領導的革命,西耶哀斯作《第三等級》,書中問:「第三等級是什麼?什麼也不是。第三等級要求什麼?要求取得某種地位。」也就是說,運動的發動者要在國家中獲得發言權和自己的利益,所以才有三級會議和網球場宣誓,他們才是革命的動因。可文革中工人們可曾獲得了他們的利益?批經濟主義妖風,不就是剝奪工人麼。那些不知輕重的工人造反派也被鎮壓得很慘。雖然文革後期也弄了幾個工人放在政治局裡,吳桂賢好像是個紡織女工,但誰都知道那是擺設而已,哪有他們的發言權。
問:你的分析很有道理,工人階級確實不是文革的發動者和主導者,而且許多工人師傅,非常反感造反派,他們自己就是舊黨委的擁護者,保皇派。
答:好,我們再看一下「革命」這個詞。在我國古代典籍中,革命指實施變革以順應天命大道,《易經》革卦中說「湯武革命,順乎天而應乎人」,這是我們祖先對革命一詞最經典的用法。夏桀無道,殘害百姓,湯推翻他,史稱湯武革命,在我們先人看來,革命要順乎天而應乎人,它的目的一定是讓社會的運行更合乎天道人性,使百姓安居樂業。這裡包含著根本的人道主義,也就是善政的原則。夏桀亂施虐政,使百姓無法好好種田,百姓痛恨,作歌詛咒夏桀:「你這個太陽什麼時候死啊,我恨不能跟你一塊死了」(「是日何時喪,予及汝偕亡」)。湯是很人性的君王,他看到下屬把捕野獸的網四面八方圍嚴了,不忍,說,「這樣豈不斬盡殺絕」,所以要人網開三面,給禽獸留下生路。結果四方諸侯都讚揚他仁德慈善,施及禽獸。由此我們便可推知,在我們先人心目中,革命的意義是什麼。
問:這樣解釋很受啟發,在人們心目中,革命就是殺人奪權,血流成河很正常。
答:這正是紅朝教育的結果,國內人稱「喝狼奶」,一個很形象的說法。可惜我們不得不承認,毛的革命觀就是如此,他那些名言:「革命不是請客吃飯」,「革命就是一個階級推翻一個階級的暴力行動」之類的,我們從小就耳熟能詳了。但我們切要記住,革命會有暴力,但暴力不是革命的目的,一味強調暴力一定會走上法西斯道路。喬治・索雷爾作《暴力論》認為實現社會主義就是靠暴力。他為列寧的暴力辯護,他本人最後成了墨索里尼的崇拜對象和精神導師。我們上次說過,毛的思想體系是列寧斯大林暴力革命的山寨版,他對蘇聯清算斯大林極不滿,甚至害怕,所以他提出列寧和斯大林是「兩把刀」,痛恨赫魯曉夫丟了這兩把刀。刀是幹什麼的?殺人的。這套革命觀正是血腥的文革的思想來源。
問:你說到「革命」這個詞在我們祖先那裡就含有「施仁政」的意思,那麼在西方,revolution這個詞有什麼區別嗎?
答:問的好,我正想和你談這點。西方思想家談論這個問題的著作很多,法國文學大師夏多布里昂有部《論古今革命》,漢娜・阿倫特有《論革命》。夏多布里昂的著作是想搞清法國大革命是怎麼一回事,他是從古希臘開始苦苦思索,但終不得要領。阿倫特的著作,在我看來是抓住了要害。在書中,她也從詞源學的角度考察了革命這個字的拉丁詞根,指出,革命原本是一個天文學辭彙,表示星體周而復始的運轉。它的原始意義竟然不是破壞、改變,而是「保持平衡」,是一個相當保守的意思。你可以讀一下《法語文化大辭典》,這個詞的第一意項就是周而復始的循環。這裡有和我們先人所講「順乎天」暗合之處。隨後,在分析革命一詞的近代意義時,她引了孔多塞的名言:「『革命』一詞僅能用來指稱以自由為目的的革命」。阿倫特分析革命必然會帶來新時代的開端和新的體驗。但是「對任何現代革命的理解,至關重要的是,「自由的理念應當和這種新開端的體驗相一致」。她反覆強調,革命不只是暴力,權力易手,派系得勝,新朝確立,這些都是革命的外部表現。只有當革命以人的自由,以人的解放,以人的尊嚴為內在目的時,「我們才有資格談論革命」。這也和我們先人所論革命最終要「應乎人」相通。
問:鑒於你的分析,「文化大革命」這種革命似乎和革命的本意不大相符。
答:豈止不相符,簡直是南轅北轍。它棄仁愛而求殘忍,棄智慧而求朦昧,棄忠誠而求背叛。從根本上說,它剝奪人的自由,讓暴力和壓迫成為社會的主導信條。這不是革命而是反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