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良崮的黃昏慘烈悲壯!圖為1947年國共戰爭期間的張靈甫將軍。(圖片來源:公有領域)
紀念張靈甫將軍 高景亮
一曲哀歌吊夕陽,將軍羲魄著忠良。
九州血淚彌孤憤,萬里悲笳撼大荒。
氣壯風雲憑赤膽,光揚長劍吐青鋩。
英名永共中興業,收復河山慰國殤。
慘烈悲壯戰爭史詩
在生命歷程裡,惟有那一天——民國三十六年五月十六日的黃昏,成為生命中永遠不能忘懷的噩夢!孟良崮在微昧夕陽下,黃沙滾滾,殺聲震天。一場腥風血雨的激戰後,依舊是漫天硝煙,瞬息間雷雨咆哮,冰雹凌襲。這充滿了悲悽絕望的戰場,遍地是馬蹄聲碎,號角嗚咽,連天地都變色了。多少年來,把一切憂患都還給了歲月,惟有那個黃昏,同整個生命息息依坿,是回顧中最為顯目的足痕。四十年來,只要在倥傯中偶爾靜神,思憶裡便凸現出那個黃昏戰場。老兵未死,昔年在那個戰場上飛揚喋血的少年,如今都已經白頭。歲月不能逆流,當年那些壯烈捐軀的夥伴,化作杜鵑,早已成為白骨荒土,他們的血留在大地上,寫下一頁慘烈悲壯的戰爭史詩。
那是三十六年的四月,國軍夏季攻勢正在展開。大軍在驅逐了梁邱山地的共軍之後,就在四月的中旬,我方第一兵團、第三兵團圍擊盤據在沂蒙山區的陳毅部隊,第二兵團守備著大汶口同兗州,用一部分兵力警備泰安同平陰東阿間河防。拉鋸戰到四月下旬,共軍左翼部隊第二、第七、第八、第九縱隊由於傷亡慘重,全線向坦埠退卻,他們的右翼部隊第一、第三、第五、第十縱隊,強襲下佔據了泰安,隨著寧陽的失陷,我方左翼受到了極大的威脅。
五月上旬,我方第一兵團向沂水、坦埠進擊,第三兵團追擊新泰和徂徠山潰退的共軍,第二兵團反擊寧陽同泰安。由於交通遭到的破壞嚴重,加以後方整備和糧彈補充,整個戰線進展緩慢。共軍獲得了較長時間的喘息機會,從事整補和機動,他們把主力部隊秘密集結在沂水、坦埠一帶沂山老巢,第六縱隊便經北左、放城、平邑、洞石鑽隙南竄到梁邱山區。我方根據情報同空中偵察,判斷共軍主力已經北竄到淄博一帶。五月十一日,我整編第七十四師奉命進攻坦埠,友軍廿五師、八十三師各用一旅兵力作我師左、右兩翼側的掩護。同時友軍的整十一師、整五師、整七十五師分向新泰、萊蕪、吐絲口追擊。整六十四師和整二十師的一部分,對共軍第六縱隊施行圍剿,第二兵團正搜剿津浦兩側的殘餘共軍。
五月十三日,我師與友軍整廿五師一部繼續攻擊坦埠,遭共軍第九縱隊的頑抗。激戰一天,入夜後他們全面向我第一兵團攻擊。他們的第二、第七縱隊在河陽附近分別向我方整四十八師同整八十三師盤籠山進攻,第一縱隊攻向蒙陰,第六縱隊竄到白埠附近,一部分向費縣、上治竄擾,主力向黑峪子竄犯。第四、第八各縱隊便向我師同友軍整廿五師猛撲。這一夜的激戰,整廿五師固守的舊寨、黃斗頂山陣地先後被陷。我師因為陣地過於突出,在十四日開始漸次向南轉移,午後全部集結在孟良崮,佔據陣地。友軍整廿五師的一旅,也退守桃墟北側高地,整八十三師十九旅退守萬泉山。中國戰爭史上著名的孟良崮戰役,就這麼如火如荼地展開了。
天下第一師張靈甫
整編七十四師擁有輝煌歷史,抗戰戡亂中由於戰績卓著,紀律嚴明,被譽為「鐵軍」及「天下第一師」。張靈甫師長更是一位傑出的將領,他出身西安世家,曾經肄業北大,鑑於時局紛亂中才投筆從軍,入胡景翼部軍官訓練團,旋又考入軍校四期步科,畢業後分發國民革命軍第廿一師,由見習官升任排、連、營、團長,北伐抗日各役,屢建奇功,並曾幾度負傷。淞滬抗日之役調任陸軍七十四軍,自團、旅、師長到軍長,每參與戰役都身先士卒,在馬廻嶺、淞滬抗日、常德會戰、常衡會戰都著有戰功,獲得過多種勳章。張將軍治軍作戰的餘暇,熟讀典籍,尤其精工書法,被譽為一代儒將。我師自從三十五年八月,奉命從南京開赴蘇北剿共,不久便克復了淮陰、淮安、寶應、漣水,隨又收復了沛陽、新安、郊城各要點,並直取臨沂與蒙陰。一路兵威浩蕩,使共軍望風披靡。自從固守孟良崮之後,遭遇共軍十幾倍的兵力圍襲,全師官兵發揮了與陣地共存亡的決心,不退不降,誓死抵抗。
「施水」少女對我一笑
一場慘烈血戰,經過四晝夜的搏殺之後,彈盡援絕,幾乎傷亡殆盡。少數輕傷的官兵,仍然堅守陣地,紛紛用刺刀、拳足齒牙和共軍展開肉搏。四天以來,這個北地戰場,眼見它堆積著無數屍骸,硝煙瀰漫號角悲泣裡,仍然有零星的槍聲,也還有三五名戰士,同衝到山頭的共軍作殊死鬥爭。經過了四晝夜激烈戰鬥,官兵們沒有吃一口飯飲一滴水。北地的烈日和濃重風沙硝煙灸烤,除了唇綻膚裂之外,飢渴得使人難支。當時我躺在兩座岩石之間,望著高照的火傘,極思有一捧清泉入口。眼見夥伴們以自己的小便解渴,在幾度猶豫之後,也只有不得已了,一經入口不知其味,確實感到有了精力。不遠的一位女政工隊員,她不肯喝自己的便溺,卻也不願把它浪費,她把那一捧黃湯從小盆倒進一個磁碗,對著夥伴們揚了一揚,立刻就有人爭著把它接過喝了。看在眼裡,使我忘記了疲憊同飢渴,遠遠地對她喚一聲「施水少女」,她對我揮手一笑罷了。
孟良崮上依然沸騰著怒吼喝殺聲,夕陽似醉漢的臉,紅勃勃地斜掛在西邊的崦嵫上。
闢靈甫縣建靈甫艦
民國三十六年五月十六日的黃昏,張靈甫將軍站在石洞指揮所裡,他目視著洞外不遠的廝殺,終於向天擲出長長的苦喟!他集合了在石洞裡的副師長蔡仁傑將軍、五十八旅的旅長盧醒將軍、五十七旅的副旅長明燦將軍、團長周少賓上校、參謀處長劉立梓上校,對他們曉示守土衞國的軍人天職,眼看陣地將失守,惟有殺身以表白一個軍人的志氣。將領們都表示了不能成功只有成仁的決心。張將軍頻頻頷首,隨著從容地寫下了他的訣別書。
——「十餘萬之匪向我猛撲,今日戰況更趨惡化,彈盡援絕,水糧俱無。我與仁傑決戰至最後一彈,飲訣成仁,上報國家與領袖,下答人民與部屬。老父來京未見,痛極!望善待之。幼子望養育之。玉玲吾妻,今永訣矣!」
孟良崮的黃昏,日頭仍在崦嵫。這北國的戰場仍籠罩著一片硝煙。廝殺沉寂了,槍聲零落,再也聽不到那嗚咽的號角。共軍已經衝到指揮所的石洞外,一名共幹高舉著話筒向石洞中的將領們喊話。在石洞裡的張將軍,他整肅衣冠,率領幾名將領,用亢揚悲絕的聲音,呼出了一陣口號。
——「中華民國萬歲!」
——「三民主義萬歲!」
——「七十四軍精神不死!」
張將軍呼完口號,率先舉槍自盡,其餘的將領也都追隨著相繼殺身殉職。這時,孟良崮上空倏然幾聲霹靂,天地昏暗了,從天上降下一陣冰雹,跟著大雷雨侵襲著這劫後的戰場。
孟良崮的黃昏,轉瞬間被罩進了一片黑幕,遍地是天地嗚咽,山河咆哮!
戰役結束之後,將軍同成仁的各將領都受到明令褒揚,把魯南山區一部勘劃為「靈甫縣」,並將巡洋艦一艘命名為「靈甫號」,頒發旌忠狀,可謂「榮典優異,矜式羣倫」了。
陣中得子淡然微笑
筆者追溯往事,感喟裡倍覺蒼涼!短暫的軍旅生涯,每以能成為七十四師的一名士卒而感到驕傲。時在我師自南京出發之前,我因為隨學校流亡到蕪湖,一羣年幼的同學獲得七十四師學兵隊收容。不久隨軍出發,被分發到師部特務連,任二等兵,克復兩淮之後,自二等兵晉升到下士,漣水戰役後升任上士。進駐新安鎮時,奉命調升司令部少尉侍從官。從此追隨張靈甫將軍,受到他的教誨與薰陶。深知作為一名成功的軍人,非但要具備高深學養,還需要異於常人的膽識,以及以天下為己任,置生死於度外的革命節操。
靈甫將軍治軍嚴謹,尤其重視軍風紀,軍務倥傯,依舊手不釋卷。將軍擅長書法,字體近似于右任先生,那種于體字在他的鋼筆書寫下,別有一種遒勁灑脫之美,生平所見的好字,他的手蹟應當算得是其中之一。此外,將軍雅好攝影,記得在進攻蒙陰前,駐地民家庭園中有兩盆鮮花開得正盛,他流連在花間徘徊,打開相機把它們——獵入鏡頭。將軍不嗜酒,但好吟詩,還格外偏喜李杜,常在無意間琅琅上口。岳武穆的「滿江紅」詞,被他用濃重的陝西鄉音唸出來,悲壯中還有一份親切。
將軍在上海保衞戰時受到重傷,以致一腳微跛,不良於行。但躍馬揮劍,依然英姿風發。他臨事鎮定從容,曾給予我極大的啟示。每天在不同的戰況中,他處置冷靜。猶記奉命進攻漣水,將軍召集各旅長,宴前把一柄短劍放置在五十八旅盧醒旅長的座次前。進餐時他宣布了漣水的進攻計畫,短小精悍的盧旅長立刻手撫著那柄短劍,肅立請命。漣水一役,五十八旅苦戰兩晝夜,傷亡慘重。將軍在槍砲聲中躑躅遠望,掩不了眉宇間的焦灼神色。直到捷報傳來,他在長長的笑喟裡泫然欲泣。誰說戰爭無情呢?
最使我難忘的,是在攻下臨沂不久,行軍途中我把一份電報遞呈給他,將軍閱過之後淡然微笑,倉促間躍身上馬。那原是一封報喜的電報,將軍得子。我從他手上接過電報看完,抬頭時只見他馬上的身影已經馳遠。戰爭往往使我們遺忘了自己,作為一位將領,他當時的心情不是外人所能領會的!
青史常留永垂不朽
蒙陰戰役之前,有一位青年來到陣地,自稱是將軍的堂侄,遠從陝西家鄉來採望未謀一面的叔父。靈甫將軍含笑接見,一番話敍後,將軍聲色依舊。不久那名青年被下令槍決,原來他既是共方的情報人員,又頑抗不肯歸順。每想到這樁事,便對靈甫將軍的凡事鎮定談笑自如,十分欽佩。即使在孟良崮最後成仁的一刻,也是那麽從容自若,不僅是英雄壯烈而已!
孟良崮戰役,我師以孤軍面對十幾倍兵力戰到最後的彈盡援絕,經過四晝夜的激戰,每一名官兵都不曾有過一口飯同一杯白水的飲食下,仍然奮勇苦戰,幾至傷亡殆盡。雖不曾創造戰爭奇蹟,但在戡亂戰爭史上,卻留下可歌可泣的一頁。
這一場戰役十四年以後——民國五十年六月——中共曾經拍攝了一部影片「紅日」,原意無非是想藉這部電影把孟良崮一役作為教材,沒想到出現在觀眾面前的卻是共軍素質低劣和指揮官的愚昧,同時也把我七十四師官兵們堅強不屈,英勇壯烈的精神表現得淋漓盡致。中共批判了「紅日」這部影片,是「大毒草」同「毒箭」,這部電影的編導被指為「反動階級復辟道路的先鋒」。
歲月不會逆流,但凡是成功的人以及他們的事跡必然會站進歷史。整編七十四師將士們憑頭顱鮮血寫下的詩篇,必定垂留不朽。四十年來,每逢五月十六日,我都用悲悽的心情悼念孟良崮犧牲的袍澤,這一天成為我生命中的夢魘。忘不了那馬蹄聲瘖號角幽啼的戰場,更忘不了那血戰後的天地含悲、羣山失色的孟良崮的黃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