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鈞甯出席母親鄭如晴新書《鑿刻家貌》分享會。(圖片來源:時報出版)
重讀維金尼亞・吳爾芙所著《自己的房間》,心中多少有些感慨。書中那個一九二八年的女子,被拒於劍橋大學那一片淒淒芳草地外,被拒於那個以收藏米爾頓、薩克雷、丁尼生等大師為榮的三一學院圖書館外。因此,讓她開始思索幾千年來父權社會制度下,女性的權利與尊嚴,為女權運動與女性主義文學,展開一個新的里程碑。這是當時的女性,處在那樣一個文化邊緣的境遇。
那個時代距今八十年了,這期間科技進步神速,人類的生活習慣與方式都因科技而被大大的顛覆與改變。但是在我們所生長的這塊土地上,父輩對女性地位的記憶,仍停留在十九世紀以前的時空。這種重男輕女的觀念,一直普遍深植於上一代人的心裡。
兩個女兒從小就隱約察覺,社會的普遍觀念。雖心中難免有所不解,但隨著年齡的增長,也就淡然視之。為了彌補這項遺憾,我鼓勵兩個女兒,回老家時,要和祖父母多聊天,增加彼此的互動和感情。但礙於祖父母的威嚴,兩個女兒從小,不大敢表現自己,不大敢和祖父母親近。及至這幾年她們長大了,看到祖母過世後祖父孤單的身影,兩個女兒好像在一瞬間成熟了,她們會主動關心祖父,包括他的身體和心理。
尤其是瀛瀛,自從上了大學,開始會給她祖父寫信,信中都是她的體貼和安慰的文字。漸漸的,嚴肅的祖父也有了回應,還把她的信件,一張張的用磁鐵吸在冰箱正面,以示其他的晚輩。偶爾兩姊妹也會在電話中跟祖父開玩笑:「阿公!您是老帥哥,您還很勇健喔!」聽得出阿公在電話那頭很開心!
瀛瀛大學畢業之後,想到英國學設計,設計學院昂貴的學費,不是一般家庭可以負擔得起。她轉而央求祖父:「阿公!我雖然是女生,但是我會好好念書,我很喜歡設計的東西,將來不會讓您失望的!」生性節儉的祖父,幾經考慮答應資助學費。瀛瀛欣喜若狂,覺得那是祖父對她的一種肯定。出國的前一晚,姊妹倆相擁在床頭,我聽到妹妹說:「我們要各自努力,讓阿公覺得女生可以很好!」
張鈞甯出席母親鄭如晴新書《鑿刻家貌》分享會。(圖片來源:時報出版)
幾年下來,阿公不但將瀛瀛陸續寫回來的信,得意的展現出來,也把鈞甯在報上的消息貼滿冰箱。我不知道她們的祖父心裡怎麼想,但我很高興兩個女兒主動關心長輩,做了她們該做的事。阿公八十歲生日時,適逢瀛瀛也在台灣。姊妹倆在房內商量如何給阿公做壽。瀛瀛說她沒有錢,但可以為阿公量身訂作一份台北兩日遊的行程,從住宿到交通與旅遊的景點,是一份適合老人家的超級豪華養生之旅。買單的人是妹妹,媽媽是陪客。
她們知道阿公不僅自己節儉,也捨不得孫輩花錢。於是她們就鼓起三寸不爛之舌,在電話裡跟阿公遊說:
「阿公!我們有生日禮物要送您!我們要招待您到台北玩兩天,不會花什麼錢的!我們有一張人家送的遠企飯店的免費住宿券,還有三井日本料理的折價券,另外有朋友自願當司機,接送載我們去烏來泡湯!泡湯券也是折價的喔!」反正,什麼都是優待券。
阿公在電話那頭客氣的推辭,兩個女兒輪番搶著電話繼續鼓吹:「阿公!我們一直都沒有好好跟您相處過一天,您都很忙,我們想趁機和您一起享天倫之樂嘛!」阿公還是客氣的直說再看看,兩個女兒熱情的邀約仍說不動阿公,於是我也加入遊說的行列:「您老人家就當是為陪兩個孫女,請答應吧!」任我們說破了嘴,阿公還是有自己的想法,雖然他沒有接受,但很開心。姊妹倆有些失望,我安慰她們,阿公知道妳們有這份孝心,他心領了就好,不要勉強吧!
那個晚上,兩個女兒和我談起嚴肅的性別意識。「還好!妳讓我們覺得當女生是件很棒的事,妳一直告訴我們,性別不會影響一個人的成就,除非自我設限!」老大說。事實上,年輕時的我,有如在一般的傳統家庭中的媳婦,曾因生下的是兩個女兒,而備感壓力!之後,瀛瀛又要去英國,出國前她回中部看阿公,和阿公一起吃中飯。阿公請她吃日本料理,知道她喜歡海膽,叫了四個,自己吃一個,其餘三個都讓給孫女。瀛瀛在說這些過程時,言語中充滿著對阿公的感謝。
「愈大我愈喜歡和阿公聊天,聊他年輕時的往事,聊他和阿嬤怎麼認識,阿公也很高興和我聊天,我想因為大家平常較怕他,不敢找他說話。就是這樣,我覺得自己更應該和阿公多聊聊!那天吃過飯,我陪阿公走路,他帶我走過以前和阿嬤經常散步的巷子。走著走著,我覺得阿公一定很寂寞,我想告訴他,我真的很願意多多陪他走路。可是,我說不出口,想到自己再過幾天又要出國了,這個孝心講出來,好像假假的!」
窗外漆黑的夜,照映著窗玻璃,好似一口寂靜深沉的井。有真摯的軟語,自井中回響,聲聲落在我心底。
「以前,有一陣子我會希望自己是男孩,但長大了後,我慶幸自己是女孩,用女孩的眼睛,去看每一個家庭的煩惱。所以,我會想陪在妳們的身邊!」不知道這是不是愛的告白,我很想嚴肅的告訴她,生下她們兩個,是我這輩子最大的幸福與財富,我深摯的愛她們。我從不為沒有兒子,而有過一點的沮喪或懊惱。
不說現代的女性,將如何在未來的社會,與家庭中開創歷史的新貌,光是女兒顧家纖細體貼的心思,就是推翻傳統重男輕女的觀念,令天下獨生男兒者嫉妒三分。
(此文節自:鄭如晴《鑿刻家貌》,時報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