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在世之時,已對作品作了極其細緻的修訂,赫赫揚揚的用「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兩句聯語來概括。(圖片來源:視頻截圖)
這不是我的質疑,而是著名武俠小說作家金庸自己的質疑。金庸生前曾說過他的遺願,希望一二百年後還有人看他的小說。有這個希望,當然是擔心願望落空,即是作品在一二百年後湮沒無聞了。金庸武俠小說在當代當時得令,眾口交譽,作者居然擔憂一段時日以後被冷待,是過份謙卑還是太乏自信?
相較起來,二百年真太久了,就說一百年吧。一百年這個時間概念,說短不短,說長不長。從浩瀚歷史來看,當然是極短暫的,但從人由虛空而獲得,或由掌握而失去,創造與維持之間,卻是頗長的時間了。
一百年大概也是一整代人的概念。造物者造人,把年壽設計為百年左右(當然有遠遠不及百年,但絕大多數都以百年為限),這是一個極巧妙設計。百年能做什麼?人努力一生,百年之內大抵還建設得起心中所想的事業。事業建設起來,不斷擴張,或年壽沒有極限,都助長人類自大和貪婪,因而年壽有時而盡,對人來說是一種儆醒和激勵。畢竟,百年事業,如果有為,和《莊子・逍遙遊》筆下的冥靈和大椿之類一味只以長壽取勝是不同的。
文學家感情比較豐富,透視力也較強,很早已把百年作為一個人的憂患和焦慮的概括。《古詩十九首》說「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陶淵明《閑情賦》說「同一盡於百年,何歡寡而愁殷」、馬致遠《雙調・夜行船》說「百歲光陰一夢蝶,重回首往事堪嗟」等,都是相類似的感歎。擴充來說,楊潮觀《吟風閣短劇》說「百年事,千秋筆。兒女淚,英雄血。數蒼茫世代,斷殘碑碣」,則把渺小的人放在莽莽歷史長河中,看到生命的短暫和無可掌握。
所以,把自己的畢生成就,譬如曾經自誇的文學創作,用百年的時間來作一個考驗的區間,應是謙虛得來而又很理性了。但,有這樣的猜疑和顧慮,其實並不必需。誠然,「世間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楊絳《我們仨》引詩),但放在文學作品的流傳中,卻又並不盡是這樣。
就以同樣是小說的《紅樓夢》的流傳為例。曹雪芹以約三十之齡,隱居北京西山,從事小說的撰述。他嘔心瀝血,用了約十年的時間,完成小說創作的一部份。這部被作者自詡(或自悲)為「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的作品,從面世一開始就極其隱晦,流傳之初,就是連作者是誰也不能確定。這部小說最初只在作者的朋友之間流傳,但偉大作品的光芒根本沒法遮掩。作者的朋輩視為珍寶,輾轉傳閱,但因小說的作意干犯了時局,所以無論著者甚至讀者都用極其小心的態度,恐防當中的「礙語」會惹來禍端。
直至一段時日之後,甚至作者也以盛年早卒,一部只完成約三分之二文稿的著作,在和作者關係密切的批書人批閱和整理之後,在滿清皇族之間傳播。借助貴族的財力,僱用大批抄書人把約七十萬字的文稿逐字抄寫,小說才稍稍流佈。據《紅樓夢》刻書者程偉元所述,乾隆末年,好書者抄書一部,置廟市中,索價可達數十金,可見其受歡迎程度。但這書在傳抄過程中的舛誤,造成了研究和了解原著的不少障礙,其真確發展過程,日後成為「紅學」這門顯學的鑽研內容。
曹雪芹有沒有擔心自己的作品在一百年後是否還有人讀?恐怕沒有吧,因為不要說百年之久,就是能否傳奇問世,在極端貧窮侷促的寫作背景下也沒法保證。但事實如何?曹雪芹的事蹟被不斷發掘和引證、《紅樓夢》的版本研究繁瑣而複雜、有心學者窮盡心力整理原著、發微顯隱的研究論著汗牛充棟,不用說小說內容打動了無數人心。曹雪芹逝世距今約二百五十多年,應該說在很多個二百五十年之後仍會有紅迷。
金庸的武俠小說,流傳的有十多部,作者在世之時已作了極其細緻的修訂,赫赫揚揚的用「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兩句聯語來概括。由於市場需求,據說重印又重印,粗略估計以單一書冊計算,出現過的總數目已有過億之數。然後,以作者文名之大,仰慕者之眾,居然只以百年之後還有人讀其書便感滿意,是過份謙卑了些,還是認真地知道,這類作品是只能流傳於市井中的一些難登文學大雅之堂的通俗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