紐約曼哈頓景色。(圖片來源:Adobe stock)
五月的紐約,大西洋邊的這個城市,經過一個漫長的寒冬,此時繁花似錦,艷陽正好。她從很遠很遠的地方,飛來這個城市,參加一個盛會。滿眼都是她的同路人,身穿黃衣,清新明亮。
她很幸福,因為,彷彿一個終點站,終於,她走到了這裡。
在她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她就驚覺,她腦子裡有很多很多的場景,很多很多的片段,幾百年以前的舊人,全都在她記憶的倉庫裡。不不不,她並沒有活得這麼久,這一生,她這具皮囊也就是四十餘年。她只是孟婆湯沒喝夠而已。
她這輩子,一直未曾有過婚嫁。起初是個小姑獨處的年輕姑娘,後來,是老姑娘了,再後來,所有認識她的人終於都看明白了--她這輩子是嫁不出去了,因為,她壓根兒就沒打算過婚嫁。她的生活,在旁人看起來,一直是很孤清的,她的潔身自好,並非出於什麼具備雄才大略的意志力,也沒什麼現實目的。她整個人,看起來,就是路過這個世界。
而對於一個,揹負過太多生命輪迴記憶的人,你能指望,她對人生有多興致勃勃呢?所有的事情,都曾經發生過,好嗎?最美好的相遇,最淒涼的曲終人散,最不堪承受的羞辱,最刺心得背叛,在過往的生命裡,都發生過了。
這輩子,她生於一個很貧苦的家庭,不是金錢上的貧苦,而是情感上的極度貧苦。她的父母把女兒看作是不請自來的討債鬼,賠錢貨,十分輕視和冷淡,吝嗇於任何付出。這未免讓她想起,她做董小宛那一輩子時遇見的那對父母。雖然也不成氣候,賣女維生,然而,他們性子綿軟,從不打罵她,涼薄裡,也有彼此的體諒,本能的溫情,他們也不好,可見,好處都是對比出來的,當然了,這也是做人的心酸之處。
沒有人知道她的秘密,她也從來沒有說過,只是,這個世界,眼前熙熙攘攘的人群,常常就會讓她心頭酸楚,當你看清生命是怎麼一回事的時候,就沒什麼可以挑剔,可以計較的了。她最早到一個大都市裡謀生,租房子時,曾經遇見過她前世的妹妹,這輩子是個嘴臉尖刻的房東,公寓裡塞著沒法使用了的舊冰箱洗衣機,用幾次就壞了,舊都沒法修了。然而,房東這麼說:我放進來時好好的,你給用壞了,那就得賠。
她好脾氣地看著這位穿戴時髦,舌尖嘴利的年輕房東,好脾氣地笑著說好,賠給你。
那一刻她的心裏生出很多的欣慰--妹妹比那輩子能幹很多,富有很多了,不是嗎?她很喜歡看她自作聰明劃拉著小算盤的樣子。
世界那麼大,那些人和她一樣,都輪迴轉世了。她遇見過他們,在人頭攢動的紅綠燈路口,在扶梯上下,擦身而過的剎那,在機場候機廳,在火車站……某一張熟悉的面孔,總是讓她有五雷轟頂,冰雪洗心的震動,然而,她也只是站在原地,看著那個人,漸行漸遠,消失不見。
既然一個人對現世毫無投入感,她自然要想著法子,解決這生命輪迴之苦的。上廟自然是不能夠的,那些削髮出家的故人,如今又轉世輪迴了。可見,上廟也解決不了輪迴之苦。
她後來到底是找到了修煉之門,為此,吃了很多苦。不過,這些,也沒什麼好說的了。這世上,她從來知道不止她一個人走過這樣的路。
五月的紐約,春風吹拂,滿城花開似錦。滿眼都是她的同路人。而後,她看見了他,很久很久,很久以前的那個人,這輩子,他依然長著一張東方人的臉,儒雅而矜持。陽光很好,照著他一整個人,看起來熠熠生輝。
她則平淡無奇地,側立在路邊,看著他在和幾個人說著話,一邊說,一邊走了過來。
他們說的是西語,經過她身邊。
她看見他的樣子,聽見他的聲音,還是以前的那個聲音。他這樣對身邊的人道:「這一趟旅程,你這一路走來,很辛苦吧?」
她側立在路旁,他始終沒有看見過她。然而,聽到他說的那一句話,她心頭有驚雷滾滾而來,滾滾而過,漸漸歸復平靜。有一陣子,淚意逼到眼底,然而,她到底沒有哭,也不想哭。
是在很久以後,數百年的時光過去了,她和重巒疊嶂的時光深處的那個自己,那些人,那些故事,終於,完成了一個收梢。
是的,這一路走來,可不是,很辛苦嗎?
然而,他們到底走完了這一條長路。
陽光普照,花木清芬,盛大的樂聲四起,這春風浩蕩,弦歌四起,她在其中,幸甚至哉!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