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個離鄉背井來到海外的華人,都有自己的一個故事。(圖片來源:Pixabay)
【看中國2019年4月7日訊】不管是你是留學還是移民,不管你是合法移民還是非法移民,每一個離鄉背井來到海外的華人,都有自己的一個故事。故事或長或短、或喜或悲……以下是發表在網易人間的一篇文章,文章很長很長,我們摘錄如下:
從2015年10月15日那天開始,張萍就成為了一個「不存在」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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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今天,回想起那天在東京羽田機場把坐著輪椅的丈夫送走時的情景,她最感慨的依然是那句:「我從來沒做過傷天害理的事兒,怎麼老天就把我的簽證給弄沒了呢?」
7年前,張萍兩口子抱著來日本淘金的美好願望,託人辦理了假的廚師簽證(日本技能簽證的一種),來到日本北海道,「投奔在這邊開飯館的叔伯家小姑子」。
「從小我就覺得自己過得不能比別人差」,這個執念是張萍不斷突破邊界、渴望跳脫的源動力。小學五年級讀完輟學回家種地。
20歲那年,丈夫的親叔叔上門提親,就算知道未來的婆家離自己家有30里地,未來的公公又癱瘓在床,張萍依然義無反顧選擇嫁過去,「我不想再種地了,給我累傷了」。
然而,結婚之後,她的命運依然沒有與莊稼脫開干係——這樣的生活讓張萍感到絕望。張萍說服丈夫四處湊錢置辦了一輛大客車,「誰成想線路沒選好,沒過多久,市裡的公交通了,把我們的線路給佔了」。幾年下來,連養車帶交罰款,兩口子欠下了40萬的飢荒。
樹挪死、人挪活,當遠親近鄰們在一衣帶水的東洋「發達了」的消息,不時地傳到他們的耳裡時,出國一搏的念頭便在心裏生了出來。
張萍的打算很簡單,先花高價託人用假材料辦兩張廚師簽證,丈夫先走一步,等在日本站穩了腳跟,她隨後就到。倆人一起拚個幾年,把飢荒還上,萬事大吉。
沒成想,計畫趕不上變化,就在丈夫2012年剛剛抵達日本不久,8歲的女兒卻因為尿頻被查出尿蛋白偏高,被醫生診斷為腎病。
但總想著逆天改命的張萍不允許女兒就這麼「完了」,她帶孩子去省城、去北京,「多難的號我都能拿,花多少錢都行」。一天後半夜,手機裡突然收到一條簡訊,是給他們兩口子辦簽證的人發來的,通知她說去日本的簽證馬上就要到期了,要是再不去日本登陸,簽證就作廢了,錢也就白花了。
咬咬牙,張萍撇下病重的女兒,帶著驚慌和恐懼從北京飛去了日本。女兒的哭喊把張萍的心炸成了碎片,從此再也沒拼全乎——「媽媽,你不要我了嗎?」
第一次到日本的時候,張萍的心始終揪揪的,她惦記女兒,只待了5天,就慌忙飛回北京,直到兒童醫院的大夫宣布孩子沒事兒了,她才徹底放心把孩子送回東北老家。
這一次,張萍的去意決絕,她變賣了農村的房子,給癱在床上的公公做了幾頓好飯,然後收拾了一拉桿箱的衣服,塞了幾條長白山(香菸),兩眼一抹黑,又踏上了東洋的土地。
這次她一離開就是6年,歸期渺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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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人打工要看人臉色,哪怕老闆是實在親戚,也難免體會人情冷暖。
張萍的丈夫初到北海道的幾個月,一直在妹妹中餐館的後廚裡幫忙。張萍的「突然」到來,給這家小店徒增了不小的負擔。沒過幾天,受不了小姑子的臉色,張萍兩口子選擇一起離開,輾轉去妹夫朋友的飯店幫忙。
和妹夫不同,張萍丈夫性格內向靦腆,不善言辭。離開了親戚給陌生人打工,老闆的嘮叨和「假廚師」的身份,讓他頭一回感受到了壓力,不出一個月,壓力便像火山爆發,在與老闆發生了口角之後,當晚便被炒了魷魚。
張萍兩口子一人拖著一個拉桿箱,茫然地站在街頭。除了點菜那幾句,他們倆一句日語都不會。
一個剛從便利店買早飯出來的日本大姐耐心地聽了張萍的描述,「我就比量,那麼長的一輛有軲轆的車,窟窟窟窟響的那種,她就明白了」。
那個大姐不僅把他們送到了車站,路上還把傘一個勁兒往張萍這邊傾斜,「我說不用不用,她就捂著額頭比劃說,現在下雨呢,天這麼冷,你萬一淋雨生病了怎麼辦?我當時眼淚就在眼圈裡打轉兒,還是好人多。」
從北海道到山形的路,只是他們夫妻倆在日本奔波的開始。
既然「人窮志不能短」,在別人的屋檐下不肯低頭,結果就是他們幾乎和工作過的每個小飯店的老闆們都吵了個遍:「有一次,店裡面打セール(打折促銷),一直沒人氣,老闆娘心情很差,就找我的茬兒撒氣,我也沒慣著她,就跟她幹起來了,她當時就讓我滾蛋。我老公這時候從後廚過來說,再怎麼著人家打セール呢,缺人手,咱們不能這時候走——幹完了這一天領了工錢,才捲鋪蓋走的人。」
就這樣在山形挺過了半年,張萍兩口子在2013年底前轉去了福島的一家燒烤店。此時的張萍,已經可以獨立接聽預訂電話、用流利的日語為客人點餐了,而光是她一個人的薪水就漲到了25萬日元。
每個月,她都把錢匯給在國內的嫂子,眼瞅著東北老家的飢荒一點點還上了,張萍那顆要強的心又開始蠢蠢欲動起來,想在城裡面買個房:「從小我就覺得,我不該(欠)誰、不少誰,比上不足比下得有餘,我過得不能比別人次。」
在那之後的好多年,每當她在日本「萌生退意」時,就會問自己:「張萍,你買房的錢攢夠了嗎?」只不過,在她的定義裡,「買房的錢」一開始指的是「全款」,後來變成了「首付」——賺錢的速度始終趕不上國內房價的漲幅,這是張萍始料未及又無可奈何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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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萍的廚師簽證材料有假,但簽證本身是真的,每年都要重新遞簽。可2015年初第三次遞簽的時候,折了。原本是十拿九穩的,「誰成想,給整叉劈(出差錯)了」——因為兩家中介遞交的資料存在事實性的出入,兩口子的簽證被日本入國管理局以欺騙為由,駁回了遞簽的請求。
對在日本打工的人而言,「身份」意味著一切,無簽證、有簽證、暫住和永久居住權。
在等待簽證的那幾個月裡,張萍兩口子剛被福島那家燒烤店以「經營不善」為由裁了員。在那不久前,夫妻倆又剛好借了一筆錢給剛來東京研修打工的外甥,5萬人民幣。
日本街頭(圖片來源:Pixabay)
「當時根本沒有富裕的錢,只是我們自己稍微能緩一緩,就左手倒右手,倒了點兒錢出來,就為了幫他一把」。互相幫襯原本是在日華人的生存之道,但幫忙的馬上成了被幫的,這就讓那5萬塊錢的「接濟」性質變得有些曖昧了。沒了工作就意味著沒了住處,走投無路之下,張萍兩口子只得去東京投奔外甥,偷摸擠在外甥的會社給員工租的宿舍裡,一間狹小悶熱的房間。
寄人籬下的日子並不好過,然而更難過的是丈夫突然改變的態度:一到東京,丈夫就寧可起五經爬半夜地上建築工地,也絕不肯再踏進飯店的門。而東京飯店對服務員的高要求也讓張萍望而卻步,這跟她原本盤算的「大城市機會更多」,偏差太大。
有一天,丈夫突然一身酒氣地回來,告訴她:「建築工地的老闆跑了,工資一分錢也拿不回來了。」那一刻,張萍覺得日子快過到頭了,看著眼前這個頹喪的男人,她突然想起多年前的那場可笑的婚禮:彩禮錢都是借的,喝完喜酒就都還了回去。好不容易花了幾千塊錢置辦的戒指、項鏈和耳環,也在婚後不久不翼而飛。「我姐曾經懷疑過是不是讓我老公給賣了,我說不可能,我特別相信他。但好多年以後,來到日本,我問起這事兒時,他說沒賣,當了。當時我只是說,那你以後再給我買回來」。
可內心裏,張萍覺得有些東西已經死了。
日子還是得過,張萍總算在一家餐廳找到了工作。張萍還記得那天上午她在餐廳接到丈夫的電話,丈夫說:「找到房子了!」語調裡都充滿了歡樂。
兩年了,終於有了屬於自己的「家」。可張萍還是想在中國建個真正安穩的家,如此一來,他們就必須繼續留在日本。
張萍不肯認輸,她找到律師事務所,打算辦一個正兒八經的投資簽證,只需要相當財力證明的簽證種類,裡外裡需要500萬日元(人民幣30多萬),光手續費就要20多萬日元,租店面也需要80萬,時限2個月。
擱哪湊這麼多錢呢?張萍厚著臉皮,跟在東京剛認識沒多久的同事們挨個借錢。同事們都是從五湖四海來日本打工的中國人,賺多賺少,大多都選擇匯給家裡,手上留錢的不多。讓張萍意外的是,飯店後廚有位不起眼的粵菜廚師,這時突然站了出來。
粵菜師傅語重心長地說:「萬一(投資簽證)整成了,算我幫你個忙,整不成,錢也瞎不了,你到時候再還給我。」張萍只記得那時候自己心裏都是感動。
此時張萍的心神穩了一些,然而丈夫卻始終沒有振作起來,為了讓丈夫減壓,張萍同意讓他「回北海道散散心」,沒想丈夫剛到北海道,就在橫穿馬路時被一輛摩托車撞得小腿骨折。雖然責任不在對方,但摩托車車主還是主動繳清了全部的醫療費,還賠給了他們100萬日元。
屋漏偏逢連夜雨,就在這時,新遞交的材料再次沒有通過簽證申請,心情沈重的她不知道接下來的路究竟該怎麼走,根本無暇顧及丈夫的苦痛。
丈夫的腿傷並不嚴重,但需要長期靜養,出院後,又休養了整整兩個月。入國管理局得知後,給他們的簽證順延了3個月。這段時間裏的每一天,眼看著丈夫一天比一天頹廢,生活開銷漸漸入不敷出,張萍的心裏醞釀出了一個更大膽的念頭:
「不如,勸丈夫一個人回國,我自己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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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個月的掙扎、吵鬧、冷戰,讓丈夫心灰意冷。他走的那天是2015年10月15日,是他們簽證有效期的最後幾天,張萍記得清楚。她想不明白,明明是自己要丈夫回去的,可為什麼最後在羽田機場,她卻失聲痛哭,哭喊著:「要不你別走了,留下來吧!」
丈夫一句話都沒說,就獨自坐在從機場租來的輪椅上,消失在登機口前,連頭也沒回一次。他倆心裏都知道,從此一別,大概就是永遠。
丈夫帶走了他倆在日本的全部積蓄和那100萬日元的賠償金,只給張萍留下了一個月房租。在日本失去了「身份」的張萍,從那個短暫的「家」裡搬了出來,她跟老闆娘攤牌,告知了自己的處境,出於同情,老闆娘非但沒有開除她,反而給她漲了1萬的工資。
在日本,沒有簽證打工的人被稱為「黑戶口」,一旦被人舉報或被入國管理局發現,就有當即遣送回國並永久不准入境的危險,同時還伴隨著數額巨大的罰款——罰款往往最讓人無法接受,因為大多「黑」在日本的人,都只有一個單純的目的——多掙錢。
身份焦慮讓張萍吃不下飯,睡不好覺,她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就會被查。
張萍徹底遁形的生活是從一通電話開始的。那天她還在「寮」裡休息,一個同事打來電話說「有人來店裡找你」。張萍至今都不知道那個人是誰、為什麼找她,「我在東京沒交過任何一個人,我就怕身份不好,要是有人查到店裡會連累老闆娘,老闆娘有恩於我,我不能害她」。
當天下午,張萍就再也沒去過店裡,她在電話裡辭別了老闆娘,開始了流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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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在那個時候,丈夫「廢」了。這個狀況讓張萍始料未及。
丈夫回國後,以照顧孩子的名義暫住在張萍的母親家。「一個姑爺住在丈母娘家裡,我怕他心裏不舒服,就總給他匯錢,想讓他硬氣點兒」,可是不久,張萍就發現,丈夫成了一個無底洞。
回國之後,丈夫基本算是恢復了工作能力,可張萍決定黑在日本的選擇,讓他徹底喪失了重建生活的信心。他每天通過喝酒來麻痺自己,每個月張萍給他匯1萬塊生活費,他能喝掉9000多,給女兒報補習班的錢都被他喝掉了。
一度,為了獲得「好身份」,張萍甚至打算託人找個日本老頭兒辦個假結婚,「寧可多花錢和日本人假結婚,也不能跟中國永住身份的人假結婚,不做夫妻那點兒事兒,他們是不會輕易放過你的。我不願意那樣。」
以此為由,張萍在2017年底向丈夫提出了離婚,「秘密地」。整整一個冬天,夫妻倆隔著2000多公里,消磨著彼此的耐心。在2018年初,丈夫終於做出了妥協。法律上起訴離婚,沒有財產可以分割,也沒有人知道這件事。
然而,真離婚坐實了,假結婚卻因為風險太高沒辦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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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到橫濱,張萍在王姐的店裡當按摩學徒。王姐的兒子是粵菜師傅的徒弟,她們就是這樣認識的,彼此的身份也清清楚楚。
因為粵菜師傅的日語不好,有一次,讓她陪同去區役所辦材料。他騎著自行車載著張萍走到一個市場附近時,突然兩個警察示意他們下車。
從警察們揮手的那一瞬間起,張萍表面故作鎮定,心裏卻「突突」發毛,「警察問,你們是夫婦嗎?我說不是,我是來日本玩的」,然後兩人各自出示證件——那之前,張萍為了隱瞞身份,花高價託人辦了一張假的「定住證」,大概是屬於日系親屬的短期居住證明,具體是什麼她也不清楚,只知道,如果聯網去查,十有八九是要穿幫的。
所幸,那倆日本警察並沒有較真兒,只是告知他們「騎自行車不能帶人」。張萍一邊道歉,一邊目送警察走遠,警察的身影剛一離開自己的視線,張萍就像上了發條一樣,一路狂奔,邊跑邊跟粵菜師傅說:「你快走,離我遠點兒,別連累你!」
張萍就這麼一路走到了天黑,在一個不知名的公園長椅上稍稍坐定,眼淚這才止不住地流了下來。
也不知哭了多久,粵菜師傅的電話打了過來,說要不你找個咖啡廳待著。可是張萍不敢,「在公園,四面八方都空曠,我隨時能跑,到咖啡廳,你往哪兒跑啊?」
張萍在長椅上,一坐坐到天亮。凌晨6點多,她裹著單薄的衣裳回了家。在家門口,她遠遠地張望觀察,看看有沒有可疑之人後,蹬蹬蹬上樓,反鎖家門,把空調開到最大,縮在被窩裡整整一天。
事後想起來,她覺得又害怕又好笑——被抓住最壞的結果無非就是遣返回國——可她錢還沒掙夠呢,她不能就這麼走了,即便在公園長椅上,她也不斷地跟自己說:「張萍,你不能垮,你買房的錢還沒攢夠呢!」
那一年,張萍都沒攢下來什麼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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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王姐的店開去神戶的時候,她就跟著去了神戶,之後王姐的店徹底經營不下去了,她又去了京都。「到處流浪」,張萍說。
這幾年熬下來,唯一一遺憾的是,張萍依舊沒能達到心中預期的目標:「房子錢越攢越不夠,現在連一個牆角都沒攢出來,別提首付了。」
去年年底,有一次,她跟丈夫視頻,丈夫身後的一幫酒友調侃她,問:「嫂子你啥時候回來啊?」
張萍認真地說:「明年。」
大家都驚訝得不敢相信:「真的嗎?」
「真的!」
她打算回到東北老家之後,「先買個房子,再幹點兒啥,做點買賣,如果實在不行,再考慮出來」,這回她瞄準了更遠的地方——澳大利亞。
「我想陪陪父母,好歹陪他們度過一段時間的晚年,以後有個什麼三長兩短,我也沒那麼遺憾。之後,我再去澳大利亞,我小學同學有在那邊的,華人多,兩口子一年能賺50萬人民幣——當然,還是要靠中介辦假簽證,黑到那邊,能過去,我就把我姑娘也帶走。」
張萍給自己回國後的生活安排得明明白白的,但在這一切開始之前,她要先躺在床上睡上兩天兩夜。
她對自己說:「沒什麼好慌的,一切都剛剛開始。」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