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華法學教授許章潤「因文治罪」被撤職停課(網路圖片)
【看中國2019年4月1日訊】最近心情沉鬱而又憤懣。
先是得知本院的一位同事,因之前發表的公共性言論而遭停課處理;之後,又得知本校的一名學生,向校紀委舉報思修課老師的上課內容與相應言論。兩則消息雖未得到官方的證實,但從各個渠道的反應來看,應該不是無中生有。
老實說,我有一種恐懼的感覺。從三年前畢業典禮致辭所引發的風波開始,愚鈍如我,才開始意識到政治風向的變化。從那時起,內心就一直有些不安。過去的兩年裡,這種不安感愈加地強烈。
其實,這樣的事近年來屢有發生,只是沒有出現在我的周圍而已。經常在不憤與感喟一番之後,又學做起鴕鳥,只關心著過好自己的生活。然而,這一刻,當它們真實地發生在我的周圍,我真正體會到了唇亡齒寒。
中國人的生存智慧中,很重要的一項就是明哲保身。所謂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各人只掃門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說的都是相同的道理。這樣的生活哲學能夠大行其道,在很大程度上,大概是被險惡的環境逼出來的。每個人都想要保全自己,這個完全能夠理解。
我也曾經認為,在暴虐橫行時,沉默是堅守的底線。然而,目睹這幾年的狀況,我開始意識到,沉默的底線終究還是太低了一些。說到底,沉默代表的根本不是中立,而是順從。而順從是沒有底線的。它意味著,在對方的步步緊逼之下,己方是在步步後退。
這便是心理學上所說的登門檻現象。從服從一些細小的要求開始,漸漸地,你會服從對方提出的更高更過分的要求,以致最後完全落入對方的圈套。既然已經讓步多次,那麼,再讓一次又何妨呢?「開始細小—逐步升級」的策略,正是登門檻效應的有效應用。
所以,《影響力》一書的作者西奧迪尼才會犀利地指出:你可以使用較小的承諾來操縱某個人的自我形象,你可以利用這種方法來使公民變成「公僕」,潛在的購買者變成「顧客」,囚犯變成「合作者」。
人們總以為,那些幫凶與惡政的合作者本身就是惡魔。殊不知,普通如你我,受人操控後,在順從的名義之下,也完全可能做出相同的行為。
阿倫特所說的平庸的惡,其核心內容就是順從。也正是順從,讓看起來老實而無害的艾希曼,成為納粹殺人機器上一顆忠實而高效的齒輪。正如阿倫特所言,他並不愚蠢,只不過不思考罷了;是不思考,讓他成為那個時代罪大惡極的人之一。並且,即便犯下如此嚴重的反人類罪行,艾希曼在事後也沒有表現出多少道德上的負疚感,他的辯解振振有辭:我只是執行了命令而已。
心理學上的實驗早已表明,對權威的服從可以戰勝道德。很多時候,我們容易過高估計個人品性的力量,而低估情境對個人行為的影響。實際上,把善良的人置於邪惡的環境,成為勝出一方的,往往就是邪惡。結論讓人沮喪,但它恐怕是不容否認的事實。
耶魯大學的心理學教授米爾格拉姆曾經做過一系列與服從相關的實驗,這些實驗在社會心理學史上非常有名。
米爾格拉姆所設計的實驗是,以考察懲罰對學習影響的尖端研究為名,要求一人擔任教師,一人擔任學習者,學習者如果答錯,教師便使用電擊來進行懲罰。「學習者」由事先安排的研究助手擔任,而「教師」則由應徵而來的志願者擔任;在分配角色之前,米爾格拉姆向志願者隱瞞了研究助手的身份,假稱雙方的角色是隨機抽籤決定的。
擔任「教師」的志願者,在體驗一次輕微的電擊後,看著「學習者」被綁在椅子上,並在其手腕上縛上電極。實驗的基本安排與規則是,「學習者」每答錯一次,「教師」就要提高一個檔次實施電擊,每檔相差15伏,從15伏一直到450伏。在此過程中,隨著電擊強度的增加,「學習者」會做出相應的痛苦言行。
為了讓「教師」繼續實驗,米爾格拉姆採用四種口頭鼓勵:(1)請繼續下去;(2)該實驗要求你繼續進行下去;(3)你繼續進行下去是絕對必須的;(4)你沒有其他選擇,必須進行下去。
在米爾格拉姆的測試中,中途停止電擊的人一般在150伏左右,其中65%的人一直進行到450伏。他對1000多個參與者進行了分場景的系列實驗,服從的比例都遠遠高於事先的預計。尤其是,當參與者無法看到「學習者」時,幾乎所有參與者都冷靜地服從,直到實驗做完。此後由其他研究者所進行的類似實驗,實驗結果也相差無幾;包括對女性參與者的研究也發現,女性的服從比例與男性相似。
米爾格拉姆實驗中的參與者的經歷,表徵的就是人們如何一步一步落入圈套的登門檻現象。最初的懲罰是輕微的,只有15伏,並沒有出現任何抗議。每一次,擔任「教師」的參與者,也只是被要求實施比先前略強一點的電擊而已。對於參與者來說,在實施330伏電壓時,他們已是第22次服從了。在服從的過程中,參與者早已降低了認知的不協調感。
現實的社會中,登門檻的技術,經常為政治、商業與邪教組織別有用心地利用。在蓄意操控的過程中,人們慢慢地放棄一些東西,需要忍受的東西也越來越多。由於放棄與忍受的過程是一步一步進行的,而每一次的退讓都只是比原來多一點點,看起來並非那麼不可容忍;所以,大部分人可能都會選擇順從,直至最後做出改變人生的決定。溫水煮青蛙,說的也正是這個道理。
可以想像,在社會這個巨大的實驗室裡,尤其是如果一個社會又倡導集體主義的話,經過經年累月的登門檻式的順從訓練,人們的認知會扭曲到什麼樣的程度。心理學的研究發現,為了減少認知失調所帶來的不愉快的感覺體驗,人們會下意識地調整自己的心理,通過正當化現有的做法,或者通過貶低受害者,將責任外推,藉以實現自身行為的合理化。在極權體制之下,原本善良的普通人,往往就這樣在心安理得中不自覺地淪為幫凶。
社會心理學中的登門檻現象提醒我們,有必要警惕任何試圖誘導我們表現出順從的初始行為。在順從一個小的要求之前,一定要認真考慮一下接下去會發生什麼。可怕的暴行,往往就是從一系列的小惡行為發展而來,包括對惡行的聽之任之;因為行為與態度會相互強化,小惡會助長態度,進而導致大惡。
所以,大惡的可怕之處,恰恰就在於它的平常,有著廣泛的社會心理機制的支持。這種支持機制中,既包括登門檻現象,也包括群體效應所帶來的從眾心理。想要避免對惡行的無意識地推波助瀾,就必須警惕隨大流的做法,警惕所謂的明哲保身。說到底,明哲保身不過就是對暴虐或不公的聽之任之。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不要指望通過不斷地自我審查,來求得一時的苟且安寧,幻想從此高枕無憂。在這樣一個社會中,在這樣的一種體制下,你我又怎麼知道,下一個受害者就必定不是自己呢?寄希望於僥倖,寄希望於無原則的順從,並不會讓社會變得正常起來,更不會給自己帶來免予被害的丹書鐵券。
可見,在面對暴虐或不公時,堅守的底線不應當是明哲保身式的沉默,而是選擇表達自己的異議。即便無法挺身而出公然抗議不公,這樣的異議表達,至少是反順從規訓的努力的第一步。
對於相關部門與學校因公共性言論而處分教師的做法,我完全不能認同。任何時候,用權力壓制公共性言論的做法,都不可能具有基本的正當性。如果認為他的觀點有問題或是不夠正確,請使用說服、論證或者反駁的方式。
用權力或威脅讓人們住口,不止無助於社會問題的解決,反而會讓社會的不滿持續地累積,成為一個危險的火藥桶。
最後,借用一位心理學家的話,作為社會動物的我們,對待生活的正確態度理應是:批判而不憤世嫉俗,好奇而不受矇蔽,開放而不被操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