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畫作中的故宮。(圖片來源:維基百科)
老夫人泣不成句地,側過身子以袖掩面的樣子,何其棲遑。而她則被一雙手攙起來,挾持地扶向堂外,送進那頂帷幔深重的小轎。碧沉沉的庭院,此時如荒野孤墳一般靜寂,那些花木,迴廊,涼亭,廚房裡那些她用慣了的竹器......今生今世,除非是夢裡,她再也不會回到這座宅院,再也不能親手撫摸那些花木和物器了。梅花還沒來及打苞,然而她嗅到了清絕的花香。那一刻,她恍惚地感覺已經活完了這一輩子,死去了,嚥下了腔子裡最後一口氣。
從此,她離開了冒府。
一如她當年為追隨冒襄,身寄一葉扁舟,在大江裡來來回回。為躲避水路流寇,小舟藏身於蘆葦深處,晝夜不得出,挨餓,受凍,不退不悔。如今,看見中堂外,兵器凌人、刀戩林立中那一頂幔布深垂的青布小轎,她竟然有一種意外的激越和好奇。是的,她從不恐懼,一生之中,她從來沒有真正的恐懼過。她會低眉,會等待,會失望,會心內熬煎,然而,她是個賭徒,嗜賭的父親的血液在她血管裡循環流淌著。賭徒永遠熱衷下一局。
她離開江南,被小心護送至北方的京城。最終,她是以伺候太后的命婦身份來到紫禁城的。命運之手布局,曲盡了縱橫與輾轉,最終,到底讓她出現在福臨的眼前。
其中的種種曲折,恍惚又隱秘,京城裡那些滿洲皇族隱密地傳說著,她是年輕的皇帝從皇親貴族家強行奪過來的新婦,其間有人因此而喪命。他們傳說著她,一個兩度嫁人的女子,被皇帝視若珍寳的董鄂妃......
她住進了紫禁城的坤寧宮。被這個普天下唯一擁有至高皇權的男人,隆重冊封,成為大清朝的皇貴妃。為表達他擁有她的喜悅之情,行冊封禮之日,他大赦天下。彷彿這人間得與她相遇,浩浩天下在他眼裡,這一刻,皆是仁人厚土、花月春風,值得好生相待。
陽光透過窗欞格,照耀在長檯上。北地荒寒,沒有那麼多繁盛的草木來攪亂光線,就那麼一徑地從天穹投下來,鮮亮、澄明,亮到有一種胭脂黃的色澤在光亮裡。福臨去早朝了,他彷彿一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尋常男人,每天都會回來,在她的宮中用御膳。他去前殿批奏折、見重臣,則時不時地派人送來賞賜和問候,有時是得來的珍異供物,先拿來給她過目,「皇上說,讓娘娘看個新鮮。」
有時則是他的御筆手書,他書一首詩,在考究的花箋上,情深深意切切地,筆劃間墨汁飽滿、勾轉細膩、一片深情。那些慇勤往來的問候,則不外是:「皇上問娘娘這會兒在做些什麼。今兒出門時,見西窗下藍釉壇的那盆牡丹,向陽的花枝上有幾個花苞,含苞欲放,不知這會兒是否大開了?」
「皇上還在勤政,擔心娘娘候著,夜深露寒,不必等候了,請娘娘先歇下,皇上批完緊急的奏章就來了。」
「萬歲爺說,天氣熱了,這會子突然想起去年娘娘做的碧荷羮。」……
都是家常的問候,他想起來便說幾句,想到哪兒說到哪兒。遇見什麼吃食和玩意兒,也賞與她宮中。太監急火火地一溜碎步地進出,一天也跑三五個回合。聽著宮外御駕的輦車來到的動靜,早早晚晚地,宮女和太監們都會相視喜笑,聖寵隆重,其中有他們各自的富貴所求。這紫禁城裡,個個都是人精,一人髮膚擔了千絲萬縷的利害禍福。而福臨這樣喜孜孜來去,所有戴著面具深藏機心的人之中,唯有他是個赤子。
她從不敢正眼打量這些人,也不敢親近。想起從前的板橋,那些養娘老奴,丫頭轎夫,一樣的行當,卻沒有這些奴才的面目可憎。出沒在河坊間的那些求生計的人們,賣花的,說書的,梳頭的,裹腳的,一個個,都有著不俗的韻致。如今的金陵城,長板橋在戰火裡化作了瓦礫地,女子們,死的死了,活著的則流散四方,河房精舍,全都傾頹了,裡頭居住著無家可歸的叫化子和流民。然而,秦淮河邊的長橋上,依然有插花的老翁,每日裡提一籃子鮮花叫賣,玉蘭、茉莉、梔子……月下,水邊也依然有吹笛彈唱的人,在泊頭涼亭間,吹奏起哀婉笛音。這些聽起來,真是要叫人淚下的。
每天早晚,董鄂妃都要去給福臨的母親請安。甬道之間,長風浩蕩地吹,捲著黃塵。紫禁城闊朗,看著那夕陽漫漫長長地懸在西山山巔,那樣的時刻令她無比清晰地意識到,她在一群異族人中間生活,改名換姓。
在太后的寢宮,常常也會遇見福臨的廢后和現今的皇后,兩位博爾濟特氏的草原姑娘。她們都性情張揚、衣裝奢侈,逢日裡打扮得金玉滿頭,珠翠環繞,連鞋面上都鑲滿寳珠。旗裝本就顏色扎眼,她們這麼一招一式地裝扮起來,更是眼花繚亂。滿洲人立國的歷史短暫,又天降大任,入主中原大地,於是愈發誠惶誠恐,規矩格外多。他們並沒有多少史冊可追溯,但凡用典,卻要抬出列祖列宗。服飾也是大紅大綠,大艷大紫,繁亂的圖案,什麼都繡在衣服上,看得她頭暈眼花。
福臨的表妹,那位肆無忌憚的廢后,曾經這樣問她:「聽說,你不是鄂碩的女兒,那個老王八犢子的府上根本就不曾有你這麼個人?聽說你根本上是個漢人?是福臨從奴才家裡搶來的老婆?」
她低眉順眼,心裏滿是好笑,卻面色恭順地回答,鄂碩的確是臣妾家父,臣妾無才無德,能與皇后一同伺候皇上,是臣妾一家子世代忠良方才修得的福氣。
廢后的侄女,當今的皇后,傻乎乎地湊熱鬧:「那你說,你入宮那會兒都18歲了,怎麼這麼大年紀才入宮?」
她繼續解釋,她本無意結塵世姻緣,幼時隨母親禮佛,便在蒲團上跪拜發誓。今生吃長齋禮佛。是因了佛緣,才幸遇當聖上,被帶入宮中。她放緩了舌頭,掩飾她軟綿的南音,綿綿地敘述著她虛構的身世,她微笑著,彷彿從身子裡抽身而出,俯瞰著自己,滿頭珠玉插戴,寬博大袖的綾羅珠繡的旗人裝束。博爾吉特氏的兩位姑娘,只是被權勢、榮華寵壞了的女子,到老了也不會長心眼。她們哪裡知道呢?她比她們每個人,包括福臨,都年長,年長許多。而且,她是個地道的漢人,南方的漢女子,大明朝的遺民。
福臨的妃子佟佳氏,也早早晚晚地前來請安,在太后的寢宮見她的兒子玄燁,娘倆兒親親熱熱的呆一會兒,便是她每日的大事情。佟佳氏是個性子安靜的漢人女子,神情矜重,寡言少語。她從來不加入兩位博爾濟特氏給她的攻擊之中。佟佳氏也是漢人,聽說,她進宮之前,福臨曾經夢見過她的出生地,以及她溫順如水,明潤如朝陽的性情。(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