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顺治皇帝福臨。(圖片來源:維基百科)
那時候不懂,只是自慚形穢地,想當然地以為他對錢老夫子很忌諱。實質上,錢老夫子與她之間,一直是兩輩人,感情甚篤、彼此瞭解,最多的,是憐惜之意。他對她,始終沒那麼起勁,他熱衷的那一種勁烈、飽滿的情感,柳如是那樣的,骨子裡有一股俠意,天生要做穆桂英、樊梨花的。這股熱烈,他也有,不然,也不會觸犯天下的讀書人,乘著船,張燈結綵歌舞鼓吹去迎娶柳如是,沿途的書生們站在河的兩岸,向船艙頂上扔瓦片。他也談笑自如,只當是夾道歡迎。
人和人的區別就是這麼大,若是擱在冒辟疆頭上,想來他已經自己羞死了。當然了,這樣骨鯁不通融的人,也別有一種好處。錢謙益降清--這樣的掃興事,他也是絕對不會去俯就的。
據說,李自成打下北京那會兒,錢謙益與柳如是相約要以身殉國,雙雙赴死。錢夫子投了湖,轉而抱怨水太寒冷,顫顫微轉身爬上岸去,更衣烘火。他算是清譽盡毀,而今只欠一死了。天下讀書人揶揄他,取笑他的橋段是不少的,漢人風氣,就是恨人有笑人無,喜好個落井下石。當年錢謙益在南京城,城門洞開,率領士紳們跪地投降。可是,又如何呢?非得像史可法在揚州血戰到底,招來清軍攻城後的大屠城,殺光全城老幼,踐踏婦孺,才是君子的氣節嗎?天意流轉之下,個人的以卵擊石的意志力,又何其孱弱。
人世間的圓滿,彷彿戲台上一番大幕落下來,遮住的真相裡,不知有多少掐頭去尾的難堪事。錢謙益與柳眉,而今結廬紅豆山莊,泛舟尚湖,是聞名天下的一對俠骨鴛鴦。所幸他還有柳眉相伴,不然,這江東才子,文章宗主,晚境真是了無意趣的了。
初遇時,福臨曾經揪心地問她:你這一路走來,可曾吃很多苦頭?
她輕輕應答:是的。福臨默然半響,問:是,什麼樣的苦?
她腦海中閃過一念,有另一個她,已然心驚膽顫地以額觸地,羞辱如泰山壓頂,自覺百死莫贖的業過與污穢。然而,她只是看著他的眼睛,清晰地說:這世上,女人會受的苦,你想得到的女人能受的苦,我都受過。
福臨眼裡閃過劇烈的痛楚,他抿緊雙唇,臉上的肌肉抽搐,那一瞬間,她清楚地感受到,空氣裡洶湧的殺機。也許,人與人的直見性命,就是這樣含垢忍辱、不堪相見的罷。她沉著地看著他,有那麼一刻,她期待他能夠隨口吩咐一句,讓人把她拖出去,殺了。這樣,她也不必每一天,在顛沛的往事中,身不由己地咀嚼恥辱的滋味。她早已經受夠了這般煉獄。
他避開她的視線,緩緩地、僵硬地走向長窗前,雙手緊緊地攥著,面窗而立。好久好久。
她輕輕地走向窗欞的另一頭,與他並行,好久,轉過頭,遙遙地看他一眼---福臨,年輕的滿洲皇帝,他在流淚,他滿臉都是痛楚的淚水。
她心頭震盪,彷彿有大河洶湧著,奔流而過,將她這個人,這個身和魂,統統沖刷,淘洗了一遍。長窗外,寒風中的宮牆琉璃瓦一徑起伏,褚紅色的宮牆上浮著一條金碧輝煌的龍,遠遠的天幕下殘陽如血,從長城外他的故鄉吹來的寒風,呼嘯著如鐵馬錚錚。這是一個蒼涼又巍峨的世界,不知為何會有如她和陳圓圓這般的生命,卑賤如塵,柳絮隨風。然而,看他流淚,又那樣震撼心扉,她靜默著,心頭有無比的釋然。彷彿她所有的苦,都卸給他了,她從此是輕鬆了。而福臨,總歸他是有法子受著的。
他喃喃道:「說什麼江山浩蕩,什麼乾坤朗朗,都是惡人心腸的粉飾之詞。我看見的,只是這世間,受苦的女人,受苦的生靈。」
晨起時分,宮中最為忙碌。流水的宮女、太監穿梭,灑掃,清潔,整理帳幔織物,將盆栽和鮮花各自擺佈。看看那些旗裝宮女,她一眼就辨得出,她們中間,誰的手勢嫻熟,誰在偷懶。曾經,在冒家,這些事她都親力親為地做過,做得比遠比這些宮女僕婦們要好。南方濕冷的冬日,清早生硬的小鼎爐、茶銚,曬乾後觸手僵冷的藥材,她側身在廚間,躬著身子,在藥案前一樣一樣地撿拾藥材,稱重,篩洗,配方入爐。隔著藕池和菜圃,廚下的使女們在摘菜,老花匠將灶灰從灶膛間刨出來,一一埋在花木間漚肥,廚間的後門開著,送魚蝦的舟子,賣野味的莊戶獵人,送米送油的店夥計,他們是一群有趣味的人,總是有詼諧的切口和說笑。灰藍布衣裙的老嫗和老蒼頭,彷彿灶臺貼的對聯,酒罈上的紅紙福字,是一種讓人踏實的暖老溫貧的存在。炭火放進爐膛裡,又將藥材一一稱過,按方子放進藥罐裡,座上爐。她坐在廊間,看著菜圃間的青綠菜葉,落了溶溶的潔白的輕霜,霜是有氣味的。她喜歡這片菜圃,一年四季裡碧綠青蔥,早春的油菜花金黃搖曳,暖香裡蝶飛蝶舞;菜花謝,薔薇花開,在灌溉的溝渠潺潺的流水間,攀援的薔薇,紫籐、凌霄,籐藤蔓蔓,繁花滿枝。
她還常常下廚,為冒襄做葷腥海味,按著時令醃菜制醬。醃臘的時節,最要操心天氣,天色的陰晴,風的方向,這些決定著醃製食物的口味。在冒府,她是一個能幹的廚子、巧手的繡娘,孩童們喜歡的私塾先生。呵,曾經的日子裡,那些滿心討好的記挂的人事,那些隔著迴廊,水井望過去的落了白霜的菜畦,橘黃橙綠的秋樹,想一想,遠得如雪中被風掠起的稀薄的煙塵,卻又無可名狀地,惹出蝕骨的辛酸。
如果,命運不是如此大轉折,她一直在冒府生活,大抵,她依然還會緊張著四季氣候,炎寒晴雨,張羅著日常裡的那些冷暖。竭盡心力地去伺候他的老人小孩,大婦小姑。她會在院子裡做醬、熬藥,隨著季節醃製食物,在流年裡老去,勞累會漸漸折損她的身形,風情不再。她會成為冒府裡泯然無聲的董姨娘。和尋常巷弄裡的老婦人一樣,瘦小、乾巴,嫩潤又褶皺的臉,攢手攢腳,笑眉笑眼地。那時候,冒襄待她,多少會有一份情和義吧。他不是個不通之人,然而,向他這樣一個人討要情感,如同在堅硬的岩石上敲擊哪裡是泉眼,一生都是徒勞。
他須臾不曾忘記,她是秦淮河邊出身的女子,不是良家女子,更非名門千金。從她娘到她們姊妹,都是風月場上討生活的女子。在亂世戰火硝煙裡,被棄之道旁是娼婦的宿命,任其委身他人或者死於戰火,怎樣的下場,都是再自然不過了的。一次次逃難時,這個凜然正氣的君子,打點行裝、扶老攜幼逃命之時,卻總是視她為累贅,不欲與之同行。是這一次次遭際,她終於明白,這裡並非她的終身之所。
「余即於是夜一手扶老母,一手曳荊人,兩兒又小,從莊後竹園深箐中蹣跚出,維時更無能手援姬。余回顧姬曰:「汝速蹴步,則尾余後,遲不及矣!」
一路上天黑泥濘,她顛沛著小腳蹚水涉泥,被亂竹荊棘撕扯頭髮衣衫、竹筍扎破鞋底,他始終不曾回頭拉她一把,她聽著黑暗中他一家子低低的此呼彼應的聲音,黑夜那麼遼闊、廣大。她始終,只是孤單一人。(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