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共發動的批鬥會。(網絡圖片)
一九四九年前,他出生入死為中共,冒死越獄逃出國民黨的監獄。四九年後,他為了黨,忍痛接受被劃為「右派」勞改。文革被定叛徒,越獄逃跑,八年乞討求生。文革後獲平反,已渾身是病。
趙宏才(1923~2003),河南洛陽人(本名趙洛生),中共南京地下黨學生黨員。一九四五年考入中央大學社會系,一直擔任中央大學地下黨秘密組織「新青社」領導骨幹。一九四七年六月,南京學運高潮中加入中共,次年任中央大學地下黨總支委員。一九四八年南京易手前兩次被捕,險些丟命,冒死越獄逃脫。
真正的苦難是「解放後」
可這位革命者真正的苦難是「解放後」,五七年「劃右」,二十一年非人生活,文革再陷囹圄,兩次越獄,掙扎於死亡線,八年乞討打工,直至毛去世才回家。此時,他鬢毛摧枯,渾身是病:萎縮性胃炎、肺氣腫、關節炎,最後是心臟病,肺癌,心臟搭橋,但他完成了二十萬字的回憶錄《劫後餘聲》。
五七年為了黨 忍痛接受劃右
一九四八年底,南京地下黨派趙宏才前往江北赤區,專跑與紅區的交通,負責將地下黨員及左翼人士送往「解放區」。多次遇險,被吊打、壓槓、假槍斃,手下交通員被處決。一夜吊打,懸繩三斷,冒死脫逃,冬泅冰河,回來後卻遭一年審查,經區黨委書記曹荻秋(後任上海市長)批准,恢復黨籍。可這段被捕經歷,只是他一生苦難的開始。
一九五七年,趙宏才供職中蘇友協,整風辦公室負責人。機關二把手林朗命他寫壁報文章,將毛澤東動員鳴放的話用他的名義寫出,以動員大家積極鳴放。趙宏才寫了三篇〈閒話〉,「提倡說心裏話」⋯⋯便成為單位「右派」頭目——都是你鼓動「右派」大鳴大放向黨進攻!儘管三篇《閒話》全是毛的三次講話,林朗的解釋是:毛主席講,是左派立場,你講,是右派立場,是反黨反社會主義。
劃成右派後,只有一條路:真誠認罪。趙宏才以「真正黨員」自居,為維護「黨的威信」,忍痛糟蹋自己人格,承擔反黨罪責。劃右結論,經層層拔高後才獲上峰批准。
中蘇友協一把手是一九二六年入黨的印尼歸僑廖經天,抗戰爆發後赴延安,與林朗乃多年老戰友。反右開始,上級指示林朗揪出廖經天,林朗實在下不了手,「舍車保帥」推出趙宏才。廖經天不明就裡,黨組會上為趙宏才辯護,說趙是十分忠誠的黨員。最後,不僅廖劃了右,林朗也劃了右,罪名「包庇大右派」!反右正酣,林朗發現患癌,他忍痛接受批判、檢舉他人。不久,林朗去世。
第一、二把手先後倒下,三把手李某扶正,他做趙宏才的工作:「你不要不服,要一切從黨的影響來考慮。」趙宏才晚年說,這位領導誘導他「心服」的話,他記了一輩子,每個字都像火紅冒煙的烙鐵哧啦啦燙著他的心。為了「黨的影響」,再冤枉也得服。廖經天不服,一九六二年後多次從流放地貴州銅梁返京鬧翻案,一再碰釘子。
和北京文化部右派一起勞改
趙妻年紀比丈夫小,黨齡卻比他長。為免株連妻兒,趙宏才提出離婚,趙妻不耐煩了:「你要是真有一點點罪,我早就甩了你。現在這個時候,我不能撇下你不管。」性格倔強的她,平日三天兩頭跟男人吵架,此時特別溫柔,不再跟他吵了。她在學校工作,因她不肯揭發丈夫的反動言行,有人侮辱她與「老虎」睡覺。他們被趕出機關宿舍,搬到東單菜場附近一間破舊小平房,大冷天睡在陰冷潮濕的地上。
嚴冬季節,趙宏才發配渤海灘唐山柏各莊農場,中宣部系統的下放右派有廖經天、蕭乾、陳企霞、鍾惦棐、藍翎,《人民日報》攝影記者高糧、新四軍出身的記者季音,還有一位部長(抗戰前泰共華僑)。這些人心甘情願被罵「喪家之犬,沒人要的野狗」。
一位農村工匠與趙宏才告別時說:「大兄弟,你是個大好人啊,遭了這麼大的難。共產黨實在太古怪。」趙立即堵住他:「不,大哥,是我罪有應得,不能怪共產黨!」之所以這樣說,乃是趙不希望對方認為自己對黨有看法。直到晚年,他才意識到這是真正的愚昧。
文革打成叛徒 逃跑乞討為生
一九五九年河北省委正式下文,為趙宏才摘帽,回原單位聽候分配,他的反應是:「啊哈,終於有幸領到一張妓女合格證!可以有出賣自己人格的自由了。」他被分配至徽州專區農校,任副校長。原清華大學黨委書記俞時模,右派摘帽後,也發配歙縣師校任副校長。這位老幹部,文革時押入黑牢,活活整死。
文革初期,徽州派系鬥爭,趙宏才四處逃躲,有家歸不得。徽州農校成立革委會,他以為局面安定了,回到學校,不料兩派頭面人物「大聯合」搞階級鬥爭,專鬥黑五類。他被關入樓梯下面的小黑房,僅一個便盆供泄溺,老鼠日夜猖獗,每晚審訊,踢打逼供。俞時模此時也關在農場黑牢,慘遭刑訊批鬥。俞曾越獄,可惜失敗,死於非命。死前,耳朵已被耗子咬爛。趙宏才不甘如此就死,再演昔日越獄故事,逃出囚禁,有家不敢回,流浪皖北巢湖一帶乞討,夜宿廢棄的瓦窯場。
一位地主成分的農村小學教師,受不了批鬥自殺。造反派念著毛語錄將屍體抬上臺,兩個戴口罩的造反派將死屍豎立臺前,一批人揮著小紅書進行「屍鬥」,台下一片寂聲。趙宏才看得連忙轉身離去。
乞討中,他得了傷寒,差點死在「旅途」。後見報紙上說「不得私設公堂、私自關押」,他回到學校。這次不再打罵關押,但經地委批准,大會宣布他是叛徒,交原單位監督勞改,剝奪人身自由。他每月向地區革委會遞交申訴,要求平反。
不久,上面來了兩位專案人員,說是定他叛徒沒錯,但可以不作為叛徒,寬大處理,解除勞改。趙宏才斷然回答:「我根本不是叛徒,我不要寬大處理,我要求你們改正!」於是繼續當叛徒、繼續勞改。
劫後餘聲:留下一部回憶錄
多年勞改,這位革命青年逐漸衰老,頭髮花白,百病纏身,正不知所以,「忽傳佳音,毛澤東去世,四人幫倒臺,文革終止。」新任地委書記正是一九四九年審查他越獄者,遞呈一紙申訴,問題迎刃而解,解除勞改,恢復自由。同時,中宣部也來函,要他申請複審其右派問題,右派問題也獲改正,「俱往矣」。
復得自由,赴寧見妻,夫妻相擁,淚流千行。回憶錄至此戛然而止,二○○三年十二月七日,這位革命者因肺癌走完人生,留下一本用生命最後六年完成的《劫後餘聲》。
他說最後心裏長出一個「腫癌」——惦著「指出馬恩一些根本性哲學觀點之錯誤,指出毛遵循馬恩哲學摧殘了我的一生,也摧殘了無數無辜。」
密友穆廣仁評價《劫後餘聲》:那是一個共產黨員從流著鮮血的心發出的良知的呼喊,是一個革命知識份子屢遭劫難的生命的悲歌,是對一黨專政、個人獨裁體制的血淚控訴,是對甘作或被迫當「馴服工具」的弱者的心靈剖析。
趙宏才回憶錄超越肉體摧殘、人格侮辱的控訴層面,剖析了政治迫害中的人性異化,努力挖找赤災成因,能溯源至馬恩,相當不易。
延安一代「兩頭真」的悲劇
受時代與文化的制約,延安一代、解放一代中許多「兩頭真」真正的悲劇,是最後還在堅持赤說,還以「真正馬列信徒」自居,還認為「經是好經,只是和尚念歪了」,他們已不可能認識到一生悲劇的最大肇因正是這則共產赤說。正是那個似乎絕對神聖的革命目標,才將中國一步步拽離理性之軌,從爭取民主自由到為毛獨裁專權而狂熱歡呼。
至於他們個人的命運,當然只能「共沉浮」。很簡單,若無這面「走向天堂」的旗幟,一切左災如何起步?如何發動?「偉光正」的黨又怎麼會集體認同公然違反一系列基本人文原則的反右與文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