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喜歡看他們跑步,讀書,高談闊論,他們中有一個清瘦的男孩子,沉默寡言。
1904年,天津,嚴氏家塾。
她十歲,在城西的嚴氏女塾唸書,喜歡穿素淨的長棉袍和厚厚的毛坎肩,把一頭長髮盤進帽子裡,打扮成男孩子的模樣。
1902年,嚴氏家塾的創辦者嚴修又創辦了嚴氏女塾,這所女塾,被《大公報》稱為「女學振興之起點」。
女塾設在嚴家的偏院酒坊院中,唸書的都是嚴家的女子,也有幾個親友家的孩子,比如她,就是嚴家世交好友家的女兒。
女塾和男塾各居院子的一側,中間的操場是輪流使用的。女孩子們在操場上體育課的時候,就會把通往男生院子的門關上。
這是典型的中國少女的做派,嚴氏家塾雖開了女性教育的先河,在這兒唸書的少女,卻仍是羞澀而靦腆,她們小心翼翼地緊閉那扇通往異性的門,同中國幾千年來的少女殊無二致。
可她那時只有十歲,沒有什麼可以擋住一個孩子的好奇心。透過門上的窗,她看到了另一個生氣勃勃的世界,與她熟悉的女性世界完全兩樣。
她喜歡看他們跑步,讀書,高談闊論,他們中有一個清瘦的男孩子,沉默寡言,毫不起眼,可漸漸地,她留意到,其實他才是最不容忽略的那個。當少年們因為某個問題而爭執不下時,大家會徵詢他的意見,只有他的話能平息兩方爭端,他天生有一種沉穩氣度,能叫人信服。
後來,她便知道了,他叫梅貽琦。他是天津本地人,那年十四歲,家中有九姊妹,三年前,他父親失業了,還染上了鴉片,一家人生活無依,就連玉米麵也只能吃到半飢半飽,家境極度清苦。
她的家境要好許多,她的祖上曾在天津開設天成號商行,經營近海運輸。曾祖父和祖父均是京官,父親也有候補道的官職。
他在那樣艱難的境況裡討著生活,卻能成為嚴氏家塾裡成績最優良的學生,讓她感到驚訝,換作是她,也許做不到。
她留意了他半年。這年底,男塾遷入天津南開區的新校址,從此,嚴氏家塾正式定名為了南開學堂。
來年年初的時候,嚴氏女塾也改為嚴氏女學,設高小、初小兩級,並設置國文、英文、日文、數學、理化、史地、音樂、圖畫各課,這是天津最早的女子小學堂,也是全國最早的女學之一。後來,嚴家又從日本請來教幼稚教育課的先生,嚴氏女塾的一部分便演變為幼兒師範,在這裡培養出了中國最早的幼兒教育骨幹。
男塾搬遷之後,她不用再去關門了,上體育課的時候,她仍習慣性地看那扇院牆上的窗,他們都走了,只留下一個空落落的院子。
她偶爾會想起他,想像他一面幫母親照顧弟妹一面藉著黃昏的微光溫書的樣子,想到艱難的生活並沒有磨去他對學業的意志,想著想著,她臨帖時,筆下的一撇一捺一橫一豎也不由寫得更認真了。
1904年的冬天,他像一抹淡淡的日光,透過那扇古老的彫花長窗,映照在她心上。
之後的四年,她念了幼師,而他在南開學堂繼續求學,他的成績仍是那樣好,四年後,他以全班第一名的成績保送到了保定高等學堂。
也就是在這一年,美國開始把部分「庚子賠款」作為中國學生赴美留學的費用,於是,他又以第六名的成績考取了第一批赴美留學生,準備去美國東部的伍斯特理工學院,攻讀電機工程。
和他一起考取上的還有一個叫徐君陶的學生,他回憶過當時看榜的情形——
「那天,我看到一位同齡學生也在看榜,與周圍的人相比,他平靜而從容,從他不喜不憂的神色上,全然覺察不出他是否考取。直到後來,我在赴美的遊輪上又遇見了他,才知道他叫梅貽琦。那時,人們留美都選那些中國人最為熟悉的學校,比如我自己就選麻省理工,可梅貽琦去的卻是不為人熟知的伍斯特理工學院,攻讀電機工程。他的選擇確實與眾不同。」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沉穩端方,不折不從,這個十九歲的少年身上已經開始展現出了君子品質。
他是一個真正的中國君子,像一塊沉穩而內斂的白玉,有著溫潤的光澤,有著端方堅忍的品格。
又過了四年,他從伍斯特理工學院學成歸國,和他同船回來的還有嚴范孫先生,大家都去大沽口碼頭迎接他們,她也去了。
那時,她已從幼師畢業,留在了嚴氏幼兒園和朝陽觀幼兒園工作,這麼多年過去了,那個關門的小丫頭已經長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而他也長高了些,卻比以前更瘦了。
她聽說,他父親仍然失業,他在美期間把本來就很少的補貼節省下來,接濟拮据的家,她還聽說,他本來可以繼續攻讀碩士,卻因為要贍養父母弟妹,決然回了國,可是,當她仰望他的臉,卻看不到任何苦難怨恨。
1914年,在大沽口碼頭的海風裡,她站在迎接的人群裡踮起腳尖看他,他沉默地微笑,一口潔白的牙齒在陽光下閃爍出美好的光澤,她的心被輕輕撞了一下。
他回國後,去了天津基督教男青年會任幹事,而她業餘也在女青年會做些工作,他們終於正式認識了。
不久,他去了清華學堂任教,擔任物理系主任,教授物理和數學,那一年,他二十六歲。
作為系主任,他很年輕,甚至許多他的學生都比他年長,然而,作為那個時代的男人,他已屬大齡,早該結婚生子。於是,許多熱心的人開始為他保媒說親,卻被他一一拒絕了,直到年近三十,他終於同意了一樁親事,介紹人是嚴范孫先生,對象便是她。
這聽起來好像很浪漫:他一直不肯娶,直到有人來介紹她,就好像他是為了她才等待了許多年,可惜並不是,他只是為著他的「孝」,他的兄弟說:「他顯然是為了顧慮全家大局而把自我犧牲了」,他一直用自己微薄的薪水供養著整個家庭,沒有精力也沒有錢再供養另一個家,直到他的弟弟也工作了,家中的困窘得到緩解,他才終於將自己的婚事提上了日程。
可是她呢,她一直到二十六歲都沒有嫁。在那個年代,二十六歲實在不是什麼青春年紀了,也不知道她是不是一直在等著他。
訂婚之前,她的同學聽說了,急匆匆地跑過來說:「告訴你,梅貽琦可是不愛說話的呀!」
她微微笑道:「豁出去了,他說多少算多少吧。」
哪裡需要別人來說,她早知他沉默寡言的性格,亦早知他清苦貧寒的家境,可是,對於嫁他,她有堅定的決心。
婚後第一年,他們有了第一個孩子,是一個活潑可愛的女兒。長女才一歲,次女還懷在腹中時,他取得了去美國芝加哥大學深造的機會,於是他赴美兩年,她獨自生產,撫育兩個孩子。等他獲得機械工程碩士回國的時候,他們搬入了清華園南院的家。
之前,他們一直租住在別人家狹窄的後院裡,離清華很遠。為了不遲到,他只能平時住在清華的單身宿舍裡,週末回家,現在,他們終於可以團聚在一起了。
他很疼他們的孩子,不過,從不寵溺。比如,吃飯的時候,他會給孩子們一人一小盤葷素搭配的菜,每個人都必須吃完。他用這樣的方式教導孩子們不要挑食。孩子們不聽話的時候,他從不會生氣,而是和顏悅色重申道理,不過,不管他們如何哭鬧,他的要求不會改變。
她是學幼兒教育的,可是被淘氣的孩子惹急了,她會把他們關起來以示懲戒,甚至有時候還打他們,對此他總是搖頭,說:「你忘了你是學什麼,做什麼工作的呢?」
他和她的教育方式完全不同,結果在孩子們心裏,溫和的父親反而比她這個嚴厲的母親更有威信,他們都願意聽他的話。
她後來總結道,他就是這樣一個人,非常溫和,但有堅守的原則和底線。他能成功地領導清華,與他這樣的性格密切相關,溫和能讓他包容種種不同的意見,堅持能讓他奠定一間大學的品格,剛柔並濟的行事風格讓他贏得了師生的一致認可。
他在婚後的第十年成為了清華留美學生處監督,他在任的時候,在華盛頓的學生可以隨時來監督處活動、休息,在外州的學生放寒暑假時也回這裡休假,甚至很多非清華的留學生也常來。
他把監督處辦成了留學生之家。
又過了三年,1931年的冬天,他調任回國,正式成為了清華的校長,時年四十二歲。
他的上任,是清華校史上永遠不能忽略的事件,他讓清華成為了理工教學和研究重鎮,並在中國近代的戰亂中保持了清華的安定和發展,讓它躋身於世界學術之林。
清華在他的治理下,有了一派蒸蒸日上的新氣象。在抗戰之前,清華已經成為了中國理工教學與研究的重鎮。
他是1962年在臺灣去世的。在臺灣,他創辦了清華原子科學研究所,他的一生都和清華聯繫在了一起。
「你看戲裡的王帽,他穿著龍袍,煞有介事地坐著,好像很威嚴,很有氣派,其實,他是擺給人看的,真正唱戲的可不是他。」
許多年前,人們曾經誇過他治校有方,他臉上並沒有驕傲的喜色,就像許多年前他站在留美生公開榜前看自己的名字一樣,他只是淡淡說:「就是有一些成績,也是各系主任領導有方。教授中愛看京戲的大概不少,你看戲裡的王帽,他穿著龍袍,煞有介事地坐著,好像很威嚴,很有氣派,其實,他是擺給人看的,真正唱戲的可不是他。」
然而,他「唱」了一臺精彩的好戲。
他是一個真正的中國君子,在中國的詩文裡,所有用以形容君子的詞都能用在他的身上,他就像一塊沉穩而內斂的白玉,有著溫潤的光澤,玉石雖不似金剛鑽般耀眼,卻有著端方堅忍的品格,他就是這樣一個人,不貪錢財,不謀私利,不趨炎附勢,不結黨營私,在艱難困窘中,他仍能成就事業,在政治壓力面前,他始終堅守著內心的純淨與自由。
而她是識得他且一早就明白他的,當璞玉還蘊在石中時,她便已知將來會有怎樣的光彩。
很多年前,二十六歲的她曾經對勸她的好友說過一句話,她說「我豁出去了」,其實,對於嫁給他,她十分堅決。
她叫韓詠華,很平凡的名字,一如她的人。在民國那些風華絕代的女子裡,她是再普通不過的,沒有林徽因、陸小曼那樣驚艷的美貌,也沒有張愛玲、蘇青那樣驚世的才情,如果不是嫁給了梅貽琦,也許根本沒人知道她是誰。
她嫁給他的時候,他只不過是清華裡普通的老師,他們沒有房子,住在租來的小後院裡,他每個月的薪水都要給父母寄去三分之一,給三個讀大學的弟弟三分之一,而他們的小家只留用剩下的三分之一。作為妻子,她一生都沒有掌過家,從來都是他給多少錢,她就花多少錢。
他擔任清華留美學生處監督的時候,她跟他一起去了華盛頓,為了節省經費,他把監督處的司機辭了,自己學開車,而她接替了鐘點工的活,為大家做飯。
擔任校長的時候,他有車,但她沒有乘過他的車。他到了昆明後把校長專用的小汽車交給學校公用時,她和孩子們安步當車,走很遠的路也毫無怨言。
在西南聯大的時候,他向教育部申請補助金,補助聯大的學生,可是他家有四個孩子在聯大上學,他卻不肯讓孩子們領補助金,把機會讓給更貧窮的學生,她什麼也沒說,默默地磨好米粉,用銀錠形的木模子做成米糕去賣,為了他的校長尊嚴,她從不說自己是梅夫人,只說自己姓韓。那時候,她挎著一籃子熱氣騰騰的米糕,走很遠的路去賣,她捨不得穿襪子,把腳磨破了,整個腿都腫了,可是她還是笑著,把那糕叫做「定勝糕」,她說這寓意抗戰一定會勝利。
她挎著一籃子熱氣騰騰的米糕,走很遠的路去賣,她捨不得穿襪子,把腳磨破了,整個腿都腫了,可是她還是笑著,把那糕叫做「定勝糕」,她說這寓意抗戰一定會勝利。(以上皆為網絡圖片)
她這樣的女子,真的是太遙遠的一個人了,那些舊式女子所秉承的善良與柔韌,這種舊式愛情的寬容和忠貞,早被那些「新派」的女子們嗤之以鼻丟進了故紙堆。
上天總是公平的,有付出,才有獲得,一份感情,總是同甘共苦更圓滿。
很多年後,她依然記得,在最艱難的歲月裡,下班回家的他看著正在院中嬉戲的孩子們安靜地微笑。
那時,她正在廚房的窗下準備晚餐,米飯熟了,水汽蒸騰,透過冉冉的白霧,她看到他臉上淡淡的笑容。
他的笑在昆明城無邊的暮色中顯得溫暖無比。
(原文有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