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恩母愛。(圖片來源:pixabay)
由於經常用手工作,美甲是我堅守的習慣。一致的指形,鮮亮的顏色,不論見客、寫作、繪畫,都顯得乾淨且得體。
不過隨著歲月的流逝,對烹飪的痴愛,以及對收納的執著,夢想的纖纖玉手已漸成奢望。刷好地板後的手心癟干;切好六人份的菜後指色削落;搬移重物後的指甲斷裂。又乾又薄的指甲,彷彿已比我先一步踏入中年期。
漸漸地,美甲的代價不再是金錢,而是時間。每次兩小時的折騰,無聊的雜喧,禮貌性回拒的促銷,已經不再能取代寶貴的放空狀態。漸漸地,我也開始懷疑自己過於著重於修飾肉體,而忽視了靈魂。美甲似乎成了自戀、奢侈的代言。於是白淨的雙手,也開始承載了道德的考量。
可是,即使他人常說我的手軟、白、嫩,而斷定我從不做家務,但我的雙手曾經歷過大火烹飪的傷疤、作字作畫的厚繭、清洗污物的指垢。經常與畫料相伴的雙手,遍佈過亞克力、防水墨、鉛印、油印等色料,只有強鹼肥皂與熱水經過數日才能大力刷掉。
但是,我的雙手卻永不如我母親盤滿青筋、骨節隆結、繭眼凸凹的雙手。我的手只能把玩筆墨,但她的手卻能撐起天下。
她的雙手在六十年代的華人新村裡,在暮光下踩著生鏽腳車,衝入橡園割膠才去上學;在七十年代的油燈蠟黃剪影下,翻著字典苦背英語單詞;在八十年代倫敦歧華的寒雪下,委身替客戶換取鞋靴;更在九十年代新加坡的窄小公司間裡,連夜按算科科作響的計算機。
她的雙手陪著九十年代出生的我,形影不離地走到了早期的千禧年代。她把嬰時的我按在馬桶上,一邊手搓衣服,一邊陪我哼兒歌。週末理好家務後,她會陪著兒時的我翻著圖卡,教我認字、認物、算數。托兒所的我總會下課後乖乖在她的辦公室裡鋪地,一邊閱讀,一邊看著她瘦削背影批改文件,直至沉睡。
上了小學後,母親會拉著我和弟弟提早到校,一邊吃著湯麵、一邊溫習著課業。當妹妹也開始上托兒所後,我們的早餐後更是日趨簡便:一杯熱美祿、一碗麥片粥、兩隻半熟蛋。週末補習前吃麥當勞漢堡,做功課前晚餐飽食煎魚與煎蛋。我們三姐弟更是成了母親補品實驗的白老鼠:無論是大豆卵磷脂(soy lecithin)、螺旋藻(liquid spirulina)、或洋車前子殼摻蘋果醋(psyllium husk in apple cider),我們比現今文青與少婦們捷足先登了二十年,也提早嘗盡了養生的酸苦。
出國留學後,母親的雙手不再緊隨著我。取代的,則是每天兩遍的通電,與每週兩小時的探訪。一天354公里,十二小時,來回吉隆坡與新加坡的駛程從不曾難到她。不管風吹雨淋,她永遠準時早上十一點抵達我宿舍門外。母親的雙手,從不空閑:她握著電話,推著方向盤,按著計算機,拉著工作箱,彷彿與時間比賽的速度與效率,就是自我成功的定義。
不過經過漫長歲月,母親的手也已慢慢開始停步。漸漸泛黃的皮膚,開始削薄且顯斑。常年累月的疲憊,讓她的雙手也漸顯老態。今年母親因肺病復發,緊急住院,出院後的雙手無力、呆滯、酸痛。於是一雙工作狂的雙手,再也不再能奔馳天下;反而我,為了方便做家務卸下了厚重凝膠,而改以赤裸的雙手迎向世界。
一個人的雙手,扛得起重任,也推得了擔當。我母親的雙手從沒被護膚霜、指甲油、或鑽戒玉鐲呵護過。不過,她的雙手卻和她個性一樣,簡樸、坦蕩、無私。她曾替臨終前因腸胃衰竭,而嚴重便秘的婆婆掘屎排便;也屢替客戶應酬後,深夜醉酒嘔吐的爸爸清洗穢物。她晝夜伴隨著時不時食物中毒、發燒咳嗽、腹瀉骨折、暈車近視的孩子們;也在公公、婆婆們臨終前的呻吟當中,熬夜每晚侍候身旁,並每早風雨不改地上班。
我母親的雙手,偉大不在於她成就了什麼世俗定義的豐功大業,而在於她每天為了每一個所愛的人,而無私地奉獻了畢生的精力。她和我不一樣:我光滑的小手曾經虛榮,貪婪,渴望著眾人的目光與掌聲。而母親粗曠的雙手,裝滿了無私與無我。
我望塵莫及,只盼望能有一天會像她一樣,也能有雙能撐起世界的大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