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部守軍頑強抵抗到最後,重疊相枕,力戰而死之狀,雖未敵人,睹其慘烈之狀也將為之感歎。
誠既勇兮又以武,終剛強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靈,子魂魄兮為鬼雄!——屈原《九歌・國殤》
日軍日記和戰報中的國軍将士
“從日軍留下的屍體搜到的日記裏,日寇官兵都驚歎:‘沒想到中國兵會這樣頑強。’‘我們每前進一步都要付出重大的傷亡。’‘一直沒見到有一個中國兵投降。’‘大本營的將軍們滅亡中國的設想,只能是可笑的幻夢。’‘中國這個民族絕對不可能征服。’‘我們回國的希望十分渺茫。’”(《在宋美齡身邊的日子》P121)
(編按:田家鎮要塞之戰)武漢的第三道防線的標誌點是黃石和九江之間的田家鎮。……日軍以海陸空向其猛攻,每日以飛機投彈千枚以上,炮擊五百餘次。田家鎮堅如磐石……日軍苦攻田家鎮二十八個晝夜,死傷近萬人。打到9月28日,日軍拼上了性命,海、陸、空主力全出,飛機投重磅炸彈數千枚,國民黨軍的海軍工事和炮兵陣地全毀。日軍仍空炸不停,彈如雨下。日軍多路進攻,國民黨軍無論官兵無一退卻,直至全部戰死。其壯烈情景,連日軍戰報也載:“全部守軍頑強抵抗到最後,重疊相枕,力戰而死之狀,雖為敵人,睹其慘烈之狀也將為之感歎。曾使翻譯勸其投降,應者絕無。”(《二十世紀中國紀實》)
無法忘卻的徐蚌會戰
寶善十八歲讀高中時,日本人已經快要打到廣州了,不顧父親的反對,毅然決然去報考中央陸軍官校,考取了,跟其他幾個同學從廣州沿著溪穀,翻山越嶺,一路徒步,足足走了兩個多月,走到貴州獨山。到了獨山之後,這滿腔報國熱情的青年人才發現,報國的開始就是在荒山裏建營房。上山伐木,從山上把巨大的木頭扛下來,蓋教室、宿舍。沒有米,他們就走三十公里的山路,去扛米,如同勞役營一樣的艱苦。一九四二年,堅持下來的寶善成為正式的軍校十七期畢業生。蔣委員長發給每一個畢業生一把劍,上面寫著“成功成仁”四個字。
陳寶善開始和日軍作戰,在槍林彈雨中實踐他的愛國抱負。抗日戰爭之後,國共內戰爆發,他從山東的戰場打到徐蚌會戰。碾莊被包圍時,天寒地凍,傷兵遍野,他自己也受傷了。
這就是五十五萬國軍被“殲滅”的戰役。陳寶善帶著傷,輾轉到南京,然後是廣州,最後是香港。在調景嶺,那麼多年之後,他還會跟你說: 這幾十年來,我一幕幕回想,真是作夢也沒想到,我們會落敗到這種程度!我們在徐蚌會戰以前一直都沒打敗仗的……他們的訓練不如我們,補給也不好。我輕視他們,我會以一個營打他們的一個兵團二萬多人……我們仗打得很好,為什麼會跑到香港來呢?(《大江大河一九四九》P78)
草席裹屍酹壯志 黃埔畢業生的遺書
一九四八年十一月一日,解放軍的士兵踩著大步進入瀋陽。三年前蘇軍當眾奸殺婦人的瀋陽火車站前,幾乎是同一個地點,現在地上有一個草席蓋著的屍體,屍體旁地面上草草寫著一片白色粉筆字:
我是軍校十七期畢業生,祖籍湖南,姓王,這次戰役,我沒有看見一個高級將領殉職,我相信杜聿明一直在東北,局面不會搞得如此糟。陳誠在瀋陽,也不會棄城逃走。所以現在我要自殺,給瀋陽市民看,給共產黨看,國軍中仍有忠烈之士。(《大江大河一九四九》P132)
我是軍校十七期畢業生,祖籍湖南,姓王……現在我要自殺,給瀋陽市民看,給共產黨看,國軍中仍有忠烈之士。
整編七十四師孟良崮之殤
國軍中,當然有“忠烈之士”。譬如說,抗日戰爭中幾乎沒有一場重大戰役沒有打過的“王牌將軍”張靈甫,一九四七年被圍困在山東臨沂的孟良崮──是的,臺北有臨沂街,它跟濟南路交叉。整編七十四師深陷於荒涼的石頭山洞中,糧食斷絕,滴水不存。美式的火炮鋼管發燙,需水冷卻,才能發射,士兵試圖以自己的尿水來澆,但是嚴重脫水,人已經無尿。傷亡殆盡,在最後的時刻裏,張靈甫給妻子寫下訣別書,然後舉槍自盡。(《大江大河一九四九》P133)
整編七十四師深陷於荒涼的石頭山洞中,糧食斷絕,滴水不存。
絞心的疑問:仗,是不是都白打了?
國軍經過的村落,多半是空城,人民全部“快閃”,糧食也都被藏了起來。十八軍軍長楊柏濤被俘虜後,在被押往後方的路上,看見一個不可思議的景象。同樣的路,他曾經帶領大軍經過,那時家家戶戶門窗緊閉,路上空無一人,荒涼而肅殺。這時卻見炊煙處處、人聲鼎沸,大卡車呼嘯而過,滿載宰好的豬,顯然是去慰勞前線共軍的。他很震撼:
通過村莊看見共軍和老百姓在一起,像一家人那樣親切,有的在一堆聊天說笑,有的圍著一個鍋臺燒飯,有的同槽喂牲口,除了所穿的衣服,便衣和軍服不同外,簡直分不出軍與民的界線。我們這些國民黨將領,只有當了俘虜,才有機會看到這樣的場面。
連長林精武在負傷逃亡的路上,看見幾百輛獨輪車,民工推著走,碰到河溝或結冰的路面、深陷的泥潭,二話不說就把推車扛在肩膀上,繼續往前走,走到前線去給共軍補給。老老少少成群的婦女碾面、紡紗、織布,蹲下來就為解放軍的傷兵上藥、包紮。窮人要翻身,解放軍勝利了就可以分到田。很多農民帶著對土地的渴望,加入戰爭。
被俘的軍長和逃亡的連長,一路上看在眼裏的是國軍弟兄無人慰藉、無人收拾的屍體。兩人心中有一樣的絞心的疑問:失去了人民的支持,前線士兵再怎麼英勇,仗,是不是都白打了?(《大江大河一九四九》P139)
攔車邊流淚邊罵的國軍軍官
傅作義守衛北平的國軍,放下了武器。
十天後,解放軍浩浩蕩蕩進城。街上滿滿的群眾,夾道兩旁。這群眾,大多數是梁實秋筆下的“北平人”,也有很多潰散了的國軍官兵。柏楊、聶華苓這樣的人,冷冷地看著歷史的舞臺,心中充滿不安。年輕的大學生卻以“壺漿簞食,以迎王師”的青春喜悅歡迎解放,乘著還沒來得及塗掉國徽的國軍十輪大卡車,在解放軍車隊裏放開喉嚨唱歌。
突然有個國軍少校軍官沖出群眾的行列,攔下卡車,一把抓住駕駛座上的兩個大學生,邊罵邊淚流滿面:“你們這些喪盡天良的大學生,政府對你們有什麼不好?當我們在戰地吃雜糧的時候,你們吃什麼?雪白的大米、雪白的麵粉、肥肉。可是,你們整天遊行,反饑餓,反暴政。你們饑餓嗎?八路軍進城那一天起,你們立刻改吃陳年小米,連一塊肉都沒有,你們卻不反饑餓,今天還這個樣子忘恩負義,上天會報應的,不要認為會放過你們。”(《大江大河一九四九》P146)
叫化子軍?從血河裏爬出的七十軍
和七十軍肩負同樣的任務,走過同樣的八年血戰、南奔北走,穿著同樣的國軍棉衣和磨得破底的鞋,同樣在橫空巨浪裏翻越險惡的臺灣海峽,五十二軍的士兵,卻是以這樣的面貌出現在劉玉章的回憶錄裏:
船過臺灣海峽時,風急浪大,官兵多數暈船,甚至有暈船致死者,乃由船上牧師祈禱,舉行海葬禮……
憶前在越南接收時,因戰爭影響,工廠關閉,無數工人失業,無以為生,曾有數百人投效本師。是以越南終年炎熱,人民從未受過嚴寒之苦。本師開往東北,時已入冬,禦寒服裝未備,又在日益寒冷之前進途中,致越籍兵士,凍死者竟達十數人之多,心中雖感不忍,亦只徒喚奈何。
劉玉章充滿不忍的文字告訴我的是,啊,原來習慣在陸地上作戰的士兵,上了船大多數會暈船,而且暈船嚴重時,也許原有的疾病併發,是可以致死的;原來一個一個的士兵,各自來自東西南北,水土不服,嚴寒或酷暑,都可能將他們折磨到死。(《大江大河一九四九》P179)
“我們是叫化子軍,”他說,“但是,你有沒有想過,七十軍,在到達基隆港之前的八年,是從血河裏爬出來的?”(以上皆爲網絡圖片)
“林先生,”我問,“臺灣現在一提到七十軍,就說他們穿草鞋、背雨傘、破爛不堪,是乞丐軍──您怎麼說?”
“我完全同意,”林精武抬頭挺胸,眼睛坦蕩蕩地看著我,“我們看起來就是叫化子。到基隆港的時候,我們的棉衣裏還滿滿是蝨子,頭髮裏也是。”
我也看著他,這個十八歲的福建青年,今年已經八十三歲,他的聲音裏,有一種特別直率的“正氣”。
“我們是叫化子軍,”他說,“但是,你有沒有想過,七十軍,在到達基隆港之前的八年,是從血河裏爬出來的?你知不知道,我們從寧波出發前,才在戰火中急行軍了好幾百公里,穿著磨破了的草鞋?”(《大江大河一九四九》P1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