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期間的批鬥場面(網路圖片)
【看中國2017年10月27日訊】這一家人的故事我一定要把它說出來,因為在我看來,它有著太多的含義,因此寫出他們,這是我基本的初衷。
我非常感謝所有的閱讀者,能聽我極其枯燥的敘說這樣一段往事,而且,說實話,這些略帶久遠的往事,如今梳理回憶起來,在我的記憶裡確實有些支離破碎的味道。所以,會有一些場景的偏差,甚至人物年齡的錯誤,它確實距離我們今天太遙遠了。
但是,我要說的是,我所講述的這些往事中的基本情節沒有虛構,這不是小說。這條小巷依舊在,我兒時的家依舊在,那些院落依舊在,唯一物是人非的就是,在經歷了近四十年的時空之後,它更多的在我的心中形成了一個具象。而這種具象會經常折磨著我的回憶,有的時候我甚至都能嗅到兒時的味道,感覺到兒時的色彩,所以,人的一生注定離不開回憶。
文革後期的時候,我聽到過一種說法,就是「忘掉過去,一切向前看。」多麼自慰的語言,多麼「寬厚」的心胸,可是,你我他,所有的親歷者果真能忘掉這一切麼?
果真麼?!
按照列寧的說法「忘記了過去就意味著背叛」。我真的不相信很多人選擇背叛。就在我的這個系列寫到第五篇的時候,我接到了我的一個好友的E-mail,他問我「你寫這些究竟要說什麼,或者要告訴我們什麼?」我沒有回覆他,那麼就在這裡算是給他一個答覆:「沒有任何目的,我就是要寫出來。」或許這樣的答覆不能讓一些人滿意,但,僅此而已。我有些驚訝的是,我的這個系列的東西,發在我的博客上的時候,我居然看到了一些很激烈的留言,有人直言不諱他懷念那個年代,甚至認為文革的一切都是對的,甚至還期待著再來一次這樣的「革命」。
樓上的另外一家,是一個時年大約四十歲上下的女人,她獨自帶著四個孩子,兩男兩女。她的大兒子有先天性心臟病,死於1987年。小女兒是小兒麻痺後遺症,走路困難。唯一兩個健全的,大女兒是一個先天性高度近視,二兒子是家裡唯一的身體沒有任何缺陷的人。
我管她叫「嬸」。聽母親說,嬸原本不是一個苦命的人,她是大戶人家的女兒。而她的先生一直在給當時的俄國專家當翻譯。但是,她先生卻在文革前夕的一九六二年死於肺病。一個死了男人拉著四個孩子的人,生活的艱辛可想而知。
但是,嬸卻是一個十分特別的人。事實上,我一直沒搞清楚,她到底是做什麼工作的。先生去世後,她很少管顧家裡,常常是扔下四個孩子,一走幾天。而四個孩子就靠著劉大叔和我們家照顧著。
在我的印象裡,我至今依然清晰的保留著他們家的印象。推開那扇門,就是一個大大的炕,是用木板搭成的,四個孩子就擁擠著睡在那裡。而一扇上了鎖的拉門的小屋,據說是嬸的房間,誰也不知道什麼樣子。
事實上在我母親和劉大嬸的嘴巴裡,我從來沒聽到過對這個女人太好的評價。主要是因為她很多次扔下家裡的孩子,讓我母親和劉大嬸感到憤怒。
三十五年後的一天,我和她的二兒子坐在一起,冬日窗外的雪花悄然灑落,我們面前的火鍋在翻騰,舉著杯子我們一度相對無言。他喊著我的乳名:「來,干」於是我們哥倆,一口喝掉了杯中的酒。
嬸於2003年故去,享年七十四歲。
有關這個女人的多數印象,都是後來逐漸清晰起來的。文革期間,因為出身問題,她幾乎不敢白天出門,即便這樣「紅衛兵」也還是找上門來,但是,「紅衛兵」們推開她的家門,除了失望就是驚訝,「這是地主大戶女兒的家?」破敗而凋零,全家幾乎沒有任何值錢的東西。於是「紅衛兵」們頓時失去了揭批的興趣,無比失望的看著這個「破落地主女兒的家」。看著四個驚魂未定的孩子,在我的母親和劉大嬸的勸說下,他們悻悻而去。而且,從此再也未出現在這裡。
我們的命運常常被莫名其妙的改變。文革的動盪,讓這座小樓的兩戶人家,我們家和劉大叔一家相繼離開,而嬸的一家卻沒有動,一直到今日。她的二兒子,依然居住在那裡。用他的話說,當年的日子衣不裹體,食不果腹,吃了上頓,不知道下頓在那裡。你能想像到,一碗稠稠的玉米粥上面撒一點鹽,或者是滴上幾滴醬油就是他們最好的吃法麼?而兄妹幾個常常為這樣的飯而大打出手。先天心臟病的大哥,嘴唇發紫的看著他的兄弟妹妹們搶奪,淚流無語。
很多年後,我看到了最小的妹妹,她已經作了矯正手術,走路基本幾乎與常人無異,非常漂亮。說起往事,她眼中擎淚,數度哽咽。不過,她很快就笑了:「哥,這一切都過去了,你看我都做媽媽了。」充滿了快樂,充滿了開心。我心裏有一種酸楚的感覺:小妹妹,我相信那一幕你不會忘,只不過你把它深埋了而已。
其實我最不能忘懷的是哪個心臟病而英年早逝的大哥。他是一個很有才華的人,在那個困頓的日子裡,他坐在窗台上吹笛子,成為一個非常特異的風景。他的笛子吹得非常好,據說完全可以進專業文藝團體。但是,先天性心臟病和當時認定的不光彩出身,讓他注定成為社會的邊緣人物。文革後期,鑒於家庭生活的實在困難,高中畢業的大哥,分到了街道工廠,當了一名糊紙盒的工人,這工作一直干到他去世。我一直覺得,如果大哥小的時候能有一些營養,或者能跟上藥物治療,不會那麼早就離去。
大哥的笛聲在我的感覺裡,依舊在小巷的上空飄蕩,非常激越,非常明快,你根本聽不出來那是一個心臟病患者。大哥的畫也畫得惟妙惟肖,尤其是畫人,三兩筆下去就給你一種非常傳神的感覺。有的時候我會這樣想,蒼天其實一直試圖製造一種殘酷和不公平,比如對大哥,給他了才華,卻不給他生命。
嬸在文革後,曾經有一段時間精神出現了一些問題,後來經過醫治得以康復。
她的一生命運多舛,十分清苦,但是,對於她,她的兒女們也用了「看不懂」這幾個字。這是她的二兒子親口和我說的。或許是因為家庭的原因,老二成為這個家裡唯一的頂樑柱。他也差一點成為危害鄰舍的「禍害」。身材高大威猛的他,曾經一度成為這條小巷,令人色變的人物,用他的話說「打出來的。」他曾經因為過失傷人,而被勞動教養兩年。但是,令人嘆服的是,他兩年教養期滿後,走上了一條洗心革面的路,做過苦力,也開過出租車,當過倒爺,用他的話說,什麼賺錢就幹什麼。如今,他經營著一個土石方的運輸車隊,生活的也算十分愜意。買了一套很寬敞的新房子,卻依舊喜歡居住在老房子哪裡,用他的話說「他習慣於小巷裡的一切。」
嬸的大女兒和我是同班同學,高度近視的她現在已經為人母。她是一個性格十分和善的人,說話從來不會高聲。在那個貧瘠的年代,她沒有得到很好的眼睛矯治,現在依舊是高度近視,只不過已經戴上了一個很漂亮的眼鏡。這讓她看起來矜持和端莊。談起往事,她總是說不完的感謝,感謝我們一家人,感謝劉大叔一家人。她告訴我,她現在信奉天主教,用她的話說,學會感恩,一個人的心靈會恬靜而和美。這話很讓我感動,我相信它發之肺腑,來自心底。
在多數時候,大多數的人,面對善惡的時候,會毫無疑問的選擇善良,我相信這是一種本能的使然。但是,當一種引導,一種趨勢讓你選擇惡的時候,我相信,更多人是一種盲動和盲從。我記得我曾經看過這樣一段文字:「政治是永遠為服從於需要而生,因此,政治的骯髒在於,它一方面冠冕堂皇的讓你熱血沸騰,一方面骯髒的讓你嘔吐。當你信仰純真的為它賣命的時候,政客們正舉著盛滿鮮血的酒杯,彈冠相慶。」我承認,這是一段非常尖刻的文字,但是,我更承認,它十分生動形象。
這都是一些普通人,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故事,但是,我們無論何如也擺脫不了那個時代的印記。小巷的滄桑風雲,其實就是一個國家,一個社會的縮影。它忠實的記錄了一段你無法揮散的歲月,也忠實的記錄了一段無法重來的人生。
我們從飢餓的時代走來,從動盪的時代走來。但是我們比自己的父母看起來更幸運一些,因為我們沒受到那種暗無天日的黑暗,沒遭受舊社會底層人民的苦難。2002年我出差去武漢,去過武漢的一個叫「吉慶街」的地方。那裡餐飲遍地,那裡食客如雲,那裡吵鬧的讓你無法有食慾。那裡赫然的被人們稱作「快樂的舊社會」。不斷地有各種「藝人」出現在你的桌邊,自報奮勇的要給你演奏,當然不會是白演。所以,你聽著那種幾乎與噪音無二的「音樂」無論如何是不會有快感的。一個吹笛子的「藝人」自報奮勇的要給我們演奏一曲,我們實在推托不掉,我說「這樣吧,你給我們演奏一曲《揚鞭催馬運糧忙》。」我突然看到他愕然的目光。我笑了,這有些難為他了。其實,這是文革期間非常有名的一支笛子曲目而已。
確切地說,我認為文革改變了一代人的命運,甚至影響了數代人的命運。我一直不能苟同它是一場「文化革命」。如果我們把革命簡單的定義到這樣的層面上,人類有關「革命」的含義需要認真地修正了。我坦率地說,我一直認為它是一場災難,一場人為的災難。這場災難帶給中國人心靈的創傷,和肉體的創傷是顯而易見的,是難以平復的。
不是所有的災難都不可規避的,尤其是人為製造的。我們沒必要去抱怨,但是如果我們連起碼的反思和自省都沒有,在我看來這才是最可怕的。耶穌有一句名言:「他們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麼。」事實上我們確實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麼。不知道自己的愚蠢和盲從,不知道自己成為一種勢力或者是一種運動的幫凶或者是看客。而我更驚訝的發現,所有的參與者,或者親歷者都會對這種往事有一種不以為然的態度,或者是「我無過,過在他人」的心態,而在我看來,這也是可怕的。今天我們身處的社會,有了足夠的繁華,有了足夠的物質,甚至有了足夠的奢華,人們已經習慣於用一種文化速食者的心態去迎合這一切,我們永遠跳不過自己的光影。所以,在更多的意義上,我們可能用一種漠然或者是淡忘,去對待身後的一切。
一九六八年,城市裡武鬥的槍聲刺耳而恐怖。那一個早晨,我轉業復員的大哥,帶回家一支半自動步槍,我甚至能清晰地記得那橙黃色的槍托,那烏藍的槍身。我父親第一次雷霆之怒,他怒斥了大哥,讓他必須把槍送回去,從那以後,我再也沒看過大哥參與任何派別。他成了一個逍遙派。
一九七八年,我在單位的武裝民兵射擊比賽的時候,五發子彈打出了46環,曾經代表單位參加了所在市地的比武。我曾經在一個午後,用半自動步槍,打出了數百發子彈。但是,我依然對尖利而清脆的槍聲有著一種與生俱來的恐懼。
我有一個非常要好的牧師朋友,我經常以為他說出來的話都帶有一種教誨或者是箴言的味道,有一次他這樣告訴我,所有的嬰兒來到這個世界都無所謂善惡的,但是,隨著時光的前進,他們必然要接觸善惡,學會善惡。我相信這話和我們的《三字經》的開篇語「人之初,性本善」並無實質的差異。我一直認為,善惡不是一個簡單的道德標準,而是一種行為的界限,或許有的時候我們很難界定這樣的界限吧。
林麗走了,付軍走了,樓上的大哥也走了,遲早我們都要走。但是,就像央視賑災義演上那個從災區來的,父母生死未卜的女孩,所說的那樣:「我們要好活。」
好活,多麼簡單而複雜的人生命題。
小巷口的夕陽,曾經是一道非常迷離的風景,如今,已經見不到了,因為它的周邊已經蓋起了高樓大廈,而且據說不久小巷這裡也將被搬遷改造。所以,遲早有一天,小巷會消失,但是,壘在心中塊壘的小巷,注定無法消失,那些人都鮮活的存在於我的記憶之中。
直到永遠。
(另:2016年,我乘車路過當年居住地,看到曾經家裡的小樓以及那條小巷多數的建築都被拆毀,那是一個真正的黃金地段,覬覦的開發商們不會放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