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大陸新編歷史教科書。(網路圖片)
首先想談談歷史觀,談談我個人對歷史人物、歷史事件以及歷史進程進行分析的基本框架。
常識、常情和常理
先談談我的史觀,當然我是從最簡單、從個人的生活經歷談起。在昨天晚上的《思想與社會》這門課上,我也講到這個問題。我說到「在研究歷史的過程中,我更多的是看重平常人對歷史的看法,而不太看重學者們對歷史的看法。」當然,對中國整個的思想界我都是這個觀點,我不太看重中國學術界和這些學者們對思想和社會的觀察,而更多地看重老百姓,看重平常人對社會的觀察與思考。因為平常人他有一種常人之心,有一種我一直強調的常識、常情和常理;而學者們往往喪失了常識常理常情,變成了觀念人,社會學理論裡的觀念人。這樣的人做出來的學問,按照我的說法,就是「沒有人性」的學問,就是純粹的文字堆積而已。
新左派的辯護詞
我首先要談的是我近段時間的遭遇。大概從2008年開始,中國的民族主義者、左派、新左派,民粹主義者發動了幾輪對我個人的攻擊。比如4月份那次關於「毛澤東歷史功績與評價方法」的講座,也就是後來被他們稱作「反毛講座」。我當時舉出毛澤東在井岡山整肅AB團時殺了多少人,大飢荒時餓死了三千萬五、六百萬人等數字,然後那位同學說:「那算什麼呢?斯大林也殺人。斯大林殺的人比毛澤東還多。」這個駭人聽聞的觀點也是很多新左派替毛澤東的辯護詞。他的言下之意是:「雖然毛澤東殘忍,但還有比他更殘忍的斯大林在,所以毛澤東是可以原諒的」。
這種觀點它到底錯在哪個地方?它到底來源於什麼樣的思想背景?這些問題我們同學可能沒想過,但是作為一個歷史教師,作為一個歷史研究者,我必須思考。一位在我們學校參加培訓的內蒙古檢察官提了另外一個問題,這個問題應該說是很有挑戰性的。他說:「我想向在座的諸位同學們提一個問題: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假如你是毛澤東,你會怎麼辦?」他沒有把自己的結論陳述出來,而僅僅是提出了一個問題,但是我知道他的潛在答案。所以我後來寫了一篇文章《假如你是毛澤東》來回應他,這篇文章在網上找得到。這是講座當場留下的問題,這些問題我認為對我們理論界,對歷史學界構成了某種程度的挑戰,雖然很多歷史學家會覺得這樣的問題不值得回應,但我認為無法迴避。
除了當場的三個問題,在網上後來出現了更多問題,這些問題我先簡單地列出來。其中有一個說法應該說影響很大。浙江瑞安駐滬商會會長是一位四十歲左右的少壯派,儀容整齊,紅光煥發,一看就是成功商士。席間,他惟一一次發言是評毛:「我認為,毛澤東首先是個偉人,沒有毛澤東,就沒有新中國;沒有毛澤東,就沒有後來的鄧小平,當然也就沒有我今天的從商機會與事業。」「沒有毛澤東的文化大革命,怎麼會有鄧小平的改革開放?」
我看到這種觀點時大吃一驚:原來還有這麼思考的!這個社會上是不是有更多人也是這麼思考的呢?其實不僅這個商會會長這麼說,就我所接觸到的,作家張賢亮在《小說中國》中很早就提出過這樣的觀點。張賢亮這個人還是在毛澤東時代遭受了重大創傷的一個作家,他是一個右派,但他卻說出了這樣一句話來。所以我覺得這不是某個人一時的思維短路,而具有某種普遍性。這樣的說法引起我的思考:它來源於什麼地方?為什麼會有這種荒唐的說法?它錯在什麼地方?……
還有我們學校一位挺有思想的同學,他在批評我們講座時寫的一篇文章裡面提出這樣一個觀點:井岡山時期,中國共產黨還處在幼年時期,在幼年時期難道不允許它犯錯誤嗎?你能要求一個幼兒像成人一樣思考和行動,一點錯誤不犯嗎?你看我們中國共產黨在延安時期就成熟了,所以它壯大了、成功了……。當然這個觀點似乎來自一部著名的作品,叫做《AB團肅反與福田事變始末》。但這樣的說法最初又可以直接追溯至毛澤東本人。儘管我是很欣賞這位同學的才氣,但是對於他這個觀點我是不贊成的。
他們就這麼死了,值得嗎?
還有一個也是我昨天晚上提到過的觀點,這個觀點是我的一個朋友提出來的。他不是一個學者,但是對歷史問題很關注,看了不少書,尤其是人物傳記,所以他在總結歷史經驗的時候說了一些看法。他的這些看法我認為也可以代表我們老百姓,而且是有思想的老百姓的一些基本歷史觀點。其中有一個觀點是,他評價湖南歷史上的一些英烈,像唐才常、陳天華、禹之謨、譚嗣同等等,說雖然說從道德上、從人格上我很佩服這些人,但是他們就這麼死了,值得嗎?其實他們那麼年輕,那麼有後勁,那麼有積累,他們本來能幹出更大的事業,但是他們卻以卵擊石,把自己的生命就這麼耗掉了,他們不應該這樣的。那他們應該怎麼樣呢?應該像蔡鍔、毛澤東一樣,打不贏就走,打得贏就打,保存實力,然後,該出手時就出手,這樣才能贏得戰爭的勝利,贏得個人的成功,贏得你對政權的掌握。這是他的觀點,其實也是很多普通人思考問題的方法。
他們在琢磨著:當面對強大的勢力時,我們值不值得這麼耗進去?我那位朋友還勸我說:你是學歷史的,你應該知道歷史的規律,歷史的規律就是物極必反,任何一種力量到了最強盛的時候就會走向衰敗,在它最強盛的時候你是不應該去對抗它的,應該迴避,迴避它最強的攻勢,等它下降到時候,大家一起來,牆倒眾人推……
這是這段時間裏我所接觸到的普通人對歷史的想法,這些想法對我的思想構成了一種重大的衝擊,一種「激活」。他們提出來的很多東西是我們平時不會關注也不會去思考的,但我認為正是這些「習以為常「的說法中內涵著這個時代的歷史觀,它比書本上、學者們的歷史觀更真實,更重要。因為它是人們內心的真正想法。所以我願意針對這些問題展開我的思考。
我們的觀念出自歷史教科書
先表明我自己的觀點。我認為這些歷史觀都是錯誤的,沒有一條是經得起考驗的。當然我的目的不是否定、批判,而是要對它們做一個學術的分析。我第一個問題是:這些觀念是怎麼來的?這些不假思索說出來的觀念看來是我們自己的想法,但實際上,這些觀念是1949年以來六十多年歷史教育的結果,是歷史教科書慢慢培養出來的思想。
也就是說,很多觀點表面上看起來是我們自己口中說出來的,但是一思考就會發現,它不是出自我們自己的思想,而是出自歷史教科書。所以我們首先必須對歷史教科書進行清理,對六十年來我們的主流的、正統的歷史觀進行清理。我將在兩個層面上展開這個問題:第一部分,歷史教科書到底教會了我們什麼?第二部分,歷史教科書讓我們喪失了什麼?
「選擇性失明」的偽歷史
這個問題應該說比較容易解決。為什麼這麼說?大家把歷史教科書拿到手裡一看,它都有哪些章節,每個章節講了些什麼,包括我們說的歷史的客觀規律也好,歷史的必然性也好,這些東西我們一看就知道的。
比如高校必修課《中國近代史綱要》這樣一本書,就是我所說的「偽歷史」——打著歷史的幌子傳授非歷史的東西。其實它自己也承認自己不是歷史,你們看它封面上寫的,叫做「政治思想理論課程」。「窺一斑而知全豹」,從這裡所謂的「綱要」我們就可以得知,中國的教育體系已經沒有了真正的歷史教育,有的只是偽歷史。從小學開始到大學,甚至到研究生,我們所開的全部歷史課沒有一門課是真正的歷史課,都是思想政治教育課(嚴格意義上的歷史教育乃是人文的熏陶,而不是純知識的傳授與記憶,如此,歷史專業的歷史教育都需要認真反思)。當然,這些所謂的「歷史教科書」多少需要傳授了一些歷史知識(挂羊頭賣狗肉),這些所謂的歷史知識有經過嚴格「篩選」,有些是明顯被篡改與被歪曲的,這些我沒有精力對它進行一一批駁,也不值得認真對待。
但回過頭來看,僅從知識層面說,這個問題不是太大,因為任何的歷史教科書都會有所選擇,在敘述上有所側重與偏好,在歷史知識的選擇上會有「選擇性失明」(但稍微有些史德者絕不是歪曲事實)。儘管許多的歷史知識被遮蔽掉了,但它至少有一部分是真實的。
強行灌輸給我們的歷史觀
重要的是史觀,是歷史教科書強行灌輸給我們的某種思想。
歷史教科書強調的歷史觀,一個是帝國主義的侵略,這是我們民族主義思潮的來源之一。所謂的「帝國主義觀」,就是把中國的一切問題,動輒歸結為帝國主義侵略,近代中國的災難也好,落後也好,挨打也好,都歸結於帝國主義的侵略。現在那些新左派們又在重新宣揚這個觀點,改頭換面叫做「國際體系」與「新殖民主義」之類。這個暫時不必理會。
其次是所謂的歷史的「客觀規律」。
歷史規律它到底是一個什麼東西?是外於人的、自動發生的,還是人的意志,或者說是人的行動產生的一種規律?在我們的歷史教科書裡面它基本上被認為是客觀的、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但這種說法在學術界早已被否定了。《思想與社會》這門課的參考書目裡面我推薦了波普的《歷史決定論的貧困》這本書,大家可以參考。
歷史說到底是人的歷史,人是歷史的主體。如果說歷史是「不以人的主觀意志」為轉移的,那人在歷史中豈不就是一根木頭———我們小時候玩木頭人的遊戲:「不許說話不許動,誰說誰笑誰就是王八蛋」之類——但是假如我們每個人都像木頭人一樣,「歷史規律」它又會如何起作用呢?假如這個社會裏沒有人,只有木頭,那它會有歷史嗎?會有歷史規律嗎?我們說歷史是人類自己的歷史,不是木頭的歷史,那它怎麼會有「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呢?這基本上是不需要理論上的辯駁了,但在我們的歷史教科書裡卻成了一個「真理」!
這樣的「真理」想做什麼?它的最惡劣的影響就是,把人當作木頭,當做所謂歷史的「工具」,使我們失去了人的主體性,失去了人的主動性。而那些自認為掌握了歷史規律的人,就可以以客觀規律的名義,玩弄歷史、操縱歷史,從而達到控制、操縱人類的目的。
「為了目的,不擇手段」的歷史觀
所謂的「客觀規律」,就是讓人產生這樣一種幻覺:「誰掌握了歷史規律,誰就可以使用任何手段來達到目的」,或者說是「為了目的,不擇手段」、「目的證明手段。」
他們的邏輯是:歷史的必然規律如此,歷史的發展方向如此,那麼,掌握規律之人,為了達到這個目標、為了人類的遠景、為了某個烏托邦,可以動用任何手段,甚至非人道的手段來達到目標。歷史上所有的原教旨主義者、所有的共產革命者都是這樣思考行動與言說的。這是所謂「歷史規律」的可怕後果,是中國近代革命過程中一再出現非人道暴行的理論依據、法理依據。不管他殺人殺多少,他總是正義的:「壞人」必須鏟除掉,「敵人」必須根絕;「反動階級」必須清理,錯誤思想必須清洗……而他卻是永遠的正確,真理在握!
這種「思想」最強烈的時候,比如說文革時期,造成的災難至今還沒有得到反思與批判。比如文革時期的北師大附中,那些十幾歲的學生,抓住自己的老師,一棒子打暈了,然後踩上幾腳,在身上拉尿……這些反人道的東西為什麼會在那麼善良的中學生身上出現,為什麼他們沒有覺得這是一種犯罪?沒有覺得這樣做不道德?就是因為他們認為:「我們代表了歷史規律前進的方向,我們的行為是促使歷史進步的(當時就有所謂的「促進派」一說),我們的行為是符合歷史規律發展的,所以我們要把你們這些違背歷史規律的人(所謂的「促退派」)從肉體上消滅,歷史站在我們這一邊,正義所屬於我們。」
(原文有刪節,僅代表作者個人的觀點和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