瘋狂的歲月(網路圖片)
【看中國2017年5月16日訊】1966年8月,我看到毛澤東戴上了紅衛兵袖章,便也想當紅衛兵。當我戴上自製的紅袖章,立馬迎來工農子弟的冷眼,我心裏沮喪,感覺自己的地位從此不一樣了。好在我們學校的紅衛兵很快分成了兩派,造反派從屬於「毛澤東主義紅衛兵上海東北地區指揮部」,不太講究出身,我就混入了其中。我會畫畫,組織了「鋼刀」木刻戰鬥小組,創作了不少版畫宣傳品,數《造反有理》最出名。記得那天,我把整張的膠合板鋪在地上,隨便畫一畫,就拿木刻刀刻起來,再用全開的大紅紙印出,畫面上紅衛兵右手高舉《毛澤東選集》,左手緊握「造反有理、革命無罪」的大旗。沒過幾天,來了一位老先生,說是中國藝術研究院的,專門收集紅衛兵的作品,我就給他了這幅《造反有理》。1967年的4月號《人民畫報》封底整版登載了這張畫。
我有一位從小就同學的親戚叫方群,他的姑奶奶,我稱姑太太,同裡弄住著,與我常常見面,十分親切。「文革」中姑太太被迫在裡弄裡掃地「勞動改造」,我見到她,察覺到她想與我打招呼時,會以冷眼逼回去。我至今忘不了那一瞬間:她迅速地垂眼低頭,轉過悲淒的臉。前不久方群與我聊及「文革」瑣事,見我誠懇反思當年言行,直率提示了另一樁被我完全遺忘的醜事:我的母校原名是孝和中學,據說是張春橋質疑王孝和「烈士」有變節行為,才改為建設中學。曾在中共新四軍的倪愛史老師,有一天看見我在畫石膏素描,大加讚賞:「你好好畫,將來可以成為好畫家呀!」。她在「文革」初期難逃磨難,那回全校批鬥校領導,方群看見我躲在主席臺邊緣,當眾人高呼「打倒倪愛史」時,負責押解的紅衛兵按下倪老師的頭,我伸手也按了一下她的頭頂,不重,只是輕輕一碰,隨即收回。我被提示後,隱約想起似乎有過那個情景,很像我的行徑,符合我的下意識:我不忍下狠手,她畢竟是我尊敬的師長;我想表現自己的「革命」立場,便得有所表示。那時的我,想得最多的是如何在「文革」中成為骨幹分子,猶如以往一貫的我,總想擔任主角。雖然「狗崽子」的陰影約束著我的激情,但只要有可能表現自己的革命性,我會義無反顧。猶如學雷鋒運動中,我曾拚命想出點子去做好人好事。一是像雷鋒那樣將所作所為寫入日記、寫入思想匯報;二是不會單獨行為,帶領同學們一起干。總之,不能白干,要讓人知道,如同當下作秀。我還記得,「文革」初,在學校裡我無法盡興表現,回到自家弄堂,居然向居委會主任建議,要將全裡弄地富反壞右分子集中起來遊街,張主任為難地望著我,突然反問道,是否也讓你爸爸一起出來呢?頓時我頭腦空白了幾秒:竟然忘了我爸爸是右派!我回了一句:「那就一起遊街麼……」聲音低沉了不少,張主任拍拍我的肩膀,離我而去。我悻悻地愣在原地,內心深處喃喃自語:謝謝你張主任!
1967年7月,《紅衛戰報》從「紅革會」、「紅上司」手中轉變為「紅代會」的機關報。報社一開始設在《文匯報》社,後來到《解放日報》社,再後來是陝西南路團市委,最後落腳於《青年報社》。我在《紅衛戰報》當美術編輯、攝影記者,因「出身不好」,心裏忐忑不安,覺得是「混」進了《紅衛戰報》。我和《紅衛戰報》的頭頭兒李銳說了自己的憂慮,他說其實我們這裡好幾個人出身都有問題,我也就放心了。《紅衛戰報》期間,經歷了好多事,比如攻打「上柴聯司」,我潛意識到這類事件危險,沒有到現場。那天傍晚我路過平涼路許昌路口,發現乘載大量拿鐵棍工人的卡車由東往西行駛,我當時的立場當然是站在「工總司」一邊的,發現有很多路人謾罵車上的工人,有工人下來對罵,路口開始混亂。我記得我是跑了五個街口,一直奔進學校,把建設中學的「紅東北」和長陽中學的「紅東北」召集起來,以方陣隊形分別沿平涼路和長陽路跑步到現場,將圍攻「工總司」的那些人抓起來,現場就有人拿鐵棒打他們。當時我心裏很難受,因為我反感武力相向,但這場面卻是我造成的。
後來我還知道,這個事件發生時,毛澤東也在上海,他坐在轎車裡面,在外灘觀望市革會門口的工人武裝隊伍,這是我第二次接近毛澤東,第一次當然是在毛澤東接見紅衛兵期間。9月份我去了南京,親戚對我講,你千萬不能北上,西城糾察隊等著你呢,他們等的就是你這樣的狗崽子。我嚇得從南京折回上海。11月,我覺得不至於那麼猖狂了,應該安全了,我再次北上,沒想到碰到安亭事件。我從上海到北京,走走停停48小時,到北京兩手髒兮兮,像熊掌一樣漆黑。
住在北京宣武區委的大禮堂,我第一次見識到不同地方人的生活習慣。感覺齊齊哈爾人像農民,驚奇他們的「裸睡」。只見他們早上一起身就拿著大棉褲在腰圍處不斷抓東西往嘴裡送,我不知道他們吃什麼,像吃花生、瓜子,後來才知道是咬虱子。有一次和幾個福建人發生口角。他們第一句就問你是什麼出身,其實我可以說出身工人,但是不敢撒謊,說是職員,他們馬上質疑我:「什麼職員,職員最複雜。」這幾個小子,本來是我瞧不起的「土包子」,這一下就把我鎮住了,我作為「右派份子的狗崽子」,躲開了。
11月25日,那天是毛澤東最後一次接見紅衛兵。我們3點鐘起床,來到長安街的東邊,在那兒排隊等著,好幾個小時過去了,9點鐘,隊伍開始行進。等經過天安門,大家已是淚流滿面,只知道呼喊「毛主席萬歲」了。我只望見天安門城樓上有兩個色塊:毛澤東的紅臉,林彪的白臉,別的什麼也記不住。天特別冷,到接見那時辰還好些,一定是毛澤東的「陽光」把我們給罩住了。一邊仰望毛澤東,一邊問別人幾點,再低下頭在語錄扉頁寫上「11月25日上午9點40分16秒,我見到了最最最最敬愛的領袖毛主席。」
在《紅衛戰報》工作的時候,還經歷了炮打張春橋事件,我端著相機,好像在公共汽車上,外面的牆上只要有大字報我就拍。我都弄不清,我怎麼在校園裡也是坐在車上。反正復旦大學被我拍了個遍,用去三卷135膠卷,全是密密麻麻炮打張春橋的標語和大字報。《紅衛戰報》不會主張炮打,我們是把它當「罪證」收集起來。那時候我愚忠得很,覺著我只要好好畫畫,好好拍照,已經是「狗崽子」最好的境遇了,現在想來,那種滿足感一直伴隨著惶恐。
愚忠塑造著我的奴性
「文革」中,我為獲得那種滿足,有時會主動迎向羞辱,甚至是自己震懾自己。我怨自己出身不好,若出身好的話,也可以和「紅五類」同學一樣,去抄別人的家。那時,我家經濟條件差,媽媽在裡弄門房看大門。有一天晚上,來了一隊紅衛兵要抄家,抄的哪家,我不認識。我媽媽請他們到裡弄的公共食堂休息,她回家煮了一大鍋紅棗赤豆湯,由我端去做他們的夜宵。領頭的是我小學同學,是成績很差的那種學生。我是「狗崽子」,他是紅衛兵隊長,那天他卻不好意思,始終不敢抬頭看我,我心裏也是好大的不舒服。
1968年5月,陳琳瑚代表上海市革命委員會參加我們「紅代會」成員會議,說了許多,我只記得一句:「你們要準備當一名職業紅衛兵。」我的理解是,他希望我們堅守崗位,將「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不久,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來上海招兵,我作為記者在台下聽得真真切切:「我們是中國人民解放軍瀋陽軍區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按徵兵標準招收兵團戰士!」我的心涼了半截,徵兵時我因為出身問題未被錄取,好容易有進兵團的機會,又泡湯了。我夾著自己的畫作和照片去滬東工人文化宮招兵辦事處,負責人見了我的作品馬上表態:「你被錄取了。」「我父親是摘帽右派。」「重在政治表現。」我喜出望外,甚至得意忘形:雖然自己是「狗崽子」,但我當過大隊長、上海市優秀少先隊員、學生會幹部、紅衛兵機關報編輯,現在無需政治審查就可以當上兵團戰士,我一定不辜負「毛主席」對我的信任,下鄉繼續革命,與農村的階級敵人作鬥爭。以此作證:我下鄉並非是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去的,我是以紅衛兵的姿態去農村繼續革命的!1968年8月11日,我們穿軍裝,戴紅花,在公共汽車上招搖過市。楊浦區的平涼路上儘是夾道歡送的人群,到火車站登上了北去的列車。車上,我依然是《紅衛戰報》的記者,還沒有完全卸職,帶著相機一路拍攝過去。兵團的人要留我在團部。我想他們是看中我的相機了,需要我做宣傳工作,需要我去畫畫。我把相機交還給了隨車一起來的《紅衛戰報》的李平,然後就和團裡招兵的人說,我沒相機,不去團部了。最終和建設中學的同學們一起去了最遠的沒有電燈的20連。
我在20連當農工,經常出版報,寫大標語,畫毛澤東像,滿腦子想的還是「文化大革命」。每星期,我們建設中學的知青會到21連團聚,討論的話題幾乎都與連隊的「階級鬥爭」有關。聚會開頭唱《東方紅》,結尾唱《國際歌》,嚴肅的狀態如黨的「九大」。然而有半年的光景,在我一副風風火火的革命者嘴臉背後,我的內心陰冷惶恐:離滬之前我做了一件讓自己不安的傻事……心裏憂慮著傻事會導致何種結果。
1957年我的父親李寶仁在上海紡織管理局財務科被打成右派。那時我剛加入少先隊,選大隊委員時,本人獲全校最高票卻未被認定為大隊委員,接著幾年都是這樣。四年級我從大隊輔導員賈老師處得知,這與父親是右派有關,還告訴我:「黨的階級政策是‘有成分論,不唯成分,重在政治表現’。你沒當上大隊委員,是有成分論,還讓你當中隊長,是重在你的表現。」我立刻對父親產生「仇恨」。我和姐姐當面指責父親:「你反黨害得我們一個入不了團,一個當不上大隊長,我們要與你劃清界限!」從此,「和父親劃清界限」成了我口頭、筆頭的誓言。我五年級的十一前夕,父親回家還未進門就興奮地告訴我媽:「月華,我回到人民隊伍中來了。」多麼像一句台詞!我聽罷衝下樓去直奔錦州路小學,老師與校領導都激動不已,還擁抱了我一下。不幾天我就當上了副大隊長,撫弄著三條槓標誌,我心中對「黨」充滿了感激之情!打那以後,我走在裡弄裡,特別昂首挺胸。因為在這之前,我家門口曾被貼滿大字報。我垂頭喪氣過,雖然鄰居對我不錯,不曾嘲笑我。
「文革」開始了,我時任建設中學學生會宣傳委員,眼看著首都紅衛兵南下兵團,在全上海有門或像門的地方刷上「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基本如此鬼見愁」的對聯。有些牆上還有「紅色恐怖萬歲」的字樣。我心中慌亂得不行,我在學校的優越感瞬間消失,墜落於萬丈深淵。
自作自受的大義滅親
紅色恐怖中我真的認同了「血統論」。我對父親的「仇恨」與日俱增!校門口一條醒目的大標語給我指出光明大道:「狗崽子們,回家造反動老子的反去吧!」當時在北京師範大學的姐姐給我發電報:「將家中的四舊除掉!」我立刻讓母親翻箱倒櫃,一本《日軍侵華暴行圖錄》被我尋得,上面有青天白日滿地紅的中華民國國旗圖樣。母親說這是遠房叔叔李壽人給的,他是國民黨軍官、抗日英雄,1958年死在勞改地青海。我認定這是「四舊」,還是反動軍官留下的!立即點火將它燒成灰燼,灰燼扔進陰溝,用自來水沖洗得一乾二淨。哪知晚上又接到北京電報:「家中四舊不要動,等待紅衛兵抄家!」後來我有些失落:紅衛兵直奔左鄰右舍,唯獨不來我家。不久姐姐再來電報:「詢問父親,摘帽後有無對黨不滿!」老爸遵命回憶,還真檢查出六大「罪狀」。我至今只記得一條:「摘帽後同事查到我早年有過發明並記過功,讚嘆我李寶仁真有兩下子,我隨口應道:嗨——敗將不提當年勇啊!——這是我的反動言論。怎能與共產黨論勝敗呢?」我讓父親寫下罪狀,外加自我反省,再交到我手中。待我來到齊齊哈爾路上棉十五廠,請幾位造反隊頭頭兒仔細看了一遍「交代書」,他們是一臉的不解:「你這位革命小將,本來你爸爸沒事,你這麼一來,不是沒事找事嗎?」國棉十五廠除了我父親,還有一個右派,兩人都能寫文章,是兩派雙方的「狗頭軍師」,我問過父親,摘帽右派,還參加造反隊,不是混入革命隊伍嗎?他說,我不就是想表現好一點兒,為你們著想嗎。面對造反隊長,我佯裝大義滅親狀,內心卻罵著自己:真是十三點!
打那天起,我心神不寧……
到北大荒近半年,父親來信了:「我已被造反隊內部除名,沒有批鬥我,放心。」剛收到信的那幾天,我激動不已,那些日子我沒有日記,若有,一定會這麼寫:「感謝黨和人民對我父親的寬大處理,我要更加忠於毛主席,報答毛主席的恩情!」
在上海我有「狗崽子」的陰影隨行,在北大荒,我覺得角色不一樣了。與當年土改時期出身地主的革命幹部一樣,迴避家鄉,迴避家族,老爹在江西被槍斃,兒子跑到東北鎮壓別的地主。我也是這種心態,在北大荒連隊裡斗地富反壞右,口號喊得好張狂。以後還參加過工作隊,下連隊蹲點,跟著中年幹部整那些「搞破鞋」的,審問他們時,逼他們講細節,怎麼幹的?怎麼弄的?我已20歲,想聽,又不好意思。後來我自己學會整人了,那回逮著一個早先來北大荒勞教的北京青年,他住在連隊邊緣的破房子裡面。有人向我們匯報,說他某天晚上找了男男女女不知道在裡面幹什麼,黑燈瞎火的。據說,他是小時候偷家裡東西,被外婆送到派出所,派出所再把他送黑龍江勞教,就留在北大荒了。他比我大不了多少,我盤問他到底幹什麼了,他說沒幹什麼。我說為什麼關燈?他說點蠟了。其實我希望他能說出個一二三,特別想知道細節,現在想想真是卑劣。在兵團參加美術學習班期間,我還揚言要批判「北大荒版畫」。我的言行,曾對不少人造成過傷害。
珍寶島戰役後,東北地區為加強國防力量,增建撫遠到二龍山的國防公路。兵團承接了工程。九個月後,我成了修路工人,依然是以畫畫寫板報為主,幹活的日子數得過來。
擇友的彷徨
半年後我回團在學校教美術,常在團部機關幫忙,認識了生產股的黃琪玲先生。他和其父黃翔先生都是黃埔畢業生,1949年黃翔在北平南苑機場投共,同年4月黃琪玲由武漢駕機投共,一直在石家莊解放軍華北軍區第二高級步兵學校任軍事教員,1958年因右派言論被發配到855團,「文革」中被指控為「國民黨空投特務」,慘遭毒打酷刑,甚至頭部被按在火爐上烤臉,左眼幾乎失明。他夫人孫靈舒,曾在北京八一小學當教師,標準的民國知識女性,典雅的容貌遠勝《良友》的封面人物,「文革」中被剃過陰陽頭。女兒黃玲在855團上學,聽過我的美術課,後來成為央視的主持人。凡與老黃打過交道的人,都稱讚他是個有良知的大好人。「文革」前,他建煤礦、設副業廠、造職工屋。「文革」期間下放到七連勞動改造,為解決飲水問題,帶領眾人打出百米深井,杜絕了該連多年來「大骨節病」的流行。我喜歡與他聊天,但總聽到有人議論:黃某歷史問題多多,黃家社會關係複雜。我每每在忐忑不安的心態中與老黃交往。
1972年我回上海路過北京,曾去黃翔家拜訪,這位曾經的國民黨中將又是攝影家的老人拿出許多照片讓我觀賞。我看著照片,打量著這被肢解了的四合院:隔牆離門窗很近,窗外雜物堆砌,窗內陰暗擁塞,本是一家人獨居的大院被分割出去四分之三。
我忘了為何而去,只記得心裏有點兒慌亂:這位老者曾是萬惡的國民黨反動派!我不敢久留,匆匆一面就離開了,除了向黃琪玲講述過,未敢告訴其他人。我評估這類拜訪應該是有「立場」問題的。我生怕這個「拜訪」會影響我入黨。後來我從網上更清楚了這位老者的光榮歷史:他是國民黨92軍中將軍長,參加過著名的崑崙關戰役,並赴緬抗日。
30多年後,我見到了不少崑崙關大捷的照片,我以此為素材創作了《杜聿明血滿弓刀.崑崙關大捷》大幅油畫。我深信在照片裡在油畫中一定有黃翔將軍的身影!
9.13的震撼
我在團部,常見連隊幹部在那裡開會,以往大夥總是嘻裡哈啦,唯獨1971年年底的聚攏,人人規規矩矩。記不清是哪位連長哥們兒告訴我:副統帥林彪摔死啦!我飛跑回教師宿舍,撩開門帘大叫,你們都給我起來,我有重大消息宣布!這幫爺們兒都已趴在被窩裡,正探出頭來看書。又是啥小道消息,勿嚇人!我說你們不出被窩我就不說,說了不嚇人你們就揍我!各位鑽出被窩,我振振有詞道:副統帥背叛偉大統帥,摔死在外蒙古啦!靜音兩秒鐘,十多隻銅鈴大的眼球逼將過來,瞬間我被拖上大炕,眾人亂拳齊下,打得我又疼又痒,大夥起鬨:「反革命,這個反革命。」我擋著亂拳,擋著唾沫,仰視著一張張竊喜的怪相,突然大家停手,催我快說細節,我翻來倒去只有一句話:「林副統帥、葉群、林立果乘三叉戟逃離北京,在外蒙古溫都爾汗墜落爆炸摔死了。」「反革命反革命!」大夥喃喃自語,表情卻很怪異。不幾天,「五七一工程紀要」作為批判材料發下來了,這時期的批判會大家不再打瞌睡,按報紙廣播的口徑說上幾句批判詞,最喜歡大聲朗讀「紀要」中的不少名句,「青年知識份子上山下鄉等於變相勞改,紅衛兵初期受騙被利用,充當炮灰,後期被壓制,變成了替罪羔羊……」這幾段我們都可倒背如流。
不幾天上面又下達指示,要將林彪的照片全部上交。我急中生智:「可不能這麼幹,沒有這些照片我怎麼畫林禿子漫畫呀?」領導瞪了我一眼:「那只能作漫畫參考用啊!」那些日子,我暗思量:「毛主席」不是明察秋毫嗎,怎麼將林彪看走眼了呢?這是我第一次對他老人家有了一點點懷疑,但很快被自己糾正了:毛主席一定早就看出來了,只是想讓林彪暴露一下。再後來江青被判處死緩,我不明白了:對毛主席那麼忠誠的中國老百姓,為何對他的老婆卻如此痛恨?我想不通毛主席怎麼連最親愛的人都管教不好?黨中央文件又糾正了我:「林彪、‘四人幫’利用毛主席發動的‘文化大革命’迫害老幹部,製造混亂……」
扭曲的英雄主義
我在團部宣傳股幫忙,主要是寫標語、畫幻燈,至今有印象的只有兩部片子。一部宣傳表揚因排除啞炮死去的韓春照,另外一部描寫35團打火英雄集體。死了14名,負重傷者是7名來自北京門頭溝的俊男美女,我看著這些英雄燒傷前的照片,想像著他們的臉皮被火焰吞噬,起泡,流油,臉上留下坑坑窪窪的焦皮焦肉……我坦白,我一邊畫著他們的壯烈,一邊慶幸自己沒有那樣的遭遇。聽說7位英雄被送回北京整了容,依然離原貌相差甚遠。其中一位年紀最小的因臉龐醜陋找不到對象,某夜,他偷窺了女廁所,好在沒有人責難他!
四年前,我認識了三師的北京知青×××,她在打火中重度燒傷,另外兩位女戰友當場死亡,出身工人的被追認為烈士,出身不好的不被宣傳,只作事故死亡論定。她本人在奔赴火場途中並不恐懼,簡直是不管不顧地扑向殺人的烈焰。她以為這是一次機會,一次可以表現她同「反動」父親劃清界限的機會。後來她當然後悔,她渴望愛情,但她一再被冷落。她常年以淚洗滌著自己見不得人的臉面,她將一生的全部積蓄都花在了整容上。但她終究與曾經的美麗無緣,她年過花甲,至今未嫁。
同年另一件事發生在團機關附近,記不得是什麼單位失火了。我們聞訊衝進火場,傳遞著裝滿井水的畏德羅(水桶),不一會,我聽到褲腿哢哢作響,只見大家都一樣,被井水濕透的褲腳,凍成了盔甲。團部現役軍人大個子參謀長也來指揮救火,火場中傳出一聲聲「毛主席萬歲,不要管我,救火要緊」的呼叫聲。煙火中一位哥們兒,雙手抓著一根橫在半空的長木條,齜著牙,使勁嚷嚷。參謀長走上前去吼道:「叫你媽了個×呀,你離地就一米高,你他媽的給我下來!」年輕的讀者不要見怪,那時代就是這樣,些許事實比想像的還要稀奇古怪。再舉例,記不清哪個糖廠也著火了,報警者是一位上海知青,他在短期內成了救火英雄,但不久卻被逮捕歸案——他是縱火犯!查出事端的關鍵是人們在展覽他的被燒壞衣褲時,發現內衣褲的損傷面明顯大於外衣褲的損壞面。他為了當英雄,在弄虛作假上花了一番功夫,可惜不夠嚴密,否則他的「英雄」形象不知會贏得多少人的眼淚。
談及當英雄,我記起另一件由我們幾位教師直接參與的救人趣事。
記得是冬天,我路過機關食堂,只聽得救命聲從地底下發出,我循聲前往,認定是食堂門口水井底下有動靜。我小心爬上井邊的冰坡,探頭下望,竟然是一位我很熟悉的知青。他有氣無力地發出顫音:「快點兒,我快凍死了……」我回校招呼了幾位知青老師,找了一根粗繩甩下井去,井下這位發出指令:「同志們拉吧!」我們四條漢子像拔河似的,抓住粗繩,使勁後仰。他個頭不高,也不壯實,但泡過水又掛著冰碴,重量倍增。我們眼瞅著他快有出頭之時,他喉管裡冒出一串毛澤主席語錄:「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我們累得屁顛屁顛的,他卻由受難者突變成了呼口號的英雄,我忘了誰使了個眼色,八隻手同時鬆了繩索,只聽「通」的一聲悶響,他又跌落井底。我們喘著氣問他:「還下定決心不?」「不行了,快凍死掉了。」第二次減速了,不是大家怠慢他,實在是邊笑邊拉怎麼使得上勁兒呢。我們的惡作劇導致我們的救生壯舉未獲表彰,但落井知青的英雄主義情結也受到了挫傷。
思慮中的繪畫歷練
1972年,我調到師部當美術創作員,任務就是尋找美術骨幹,組織成學習班。我負責輔導學員們將草圖修繕成畫稿,然後把畫稿送到佳木斯兵團總部,再挑出優秀的作者參加兵團的美術學習班。負責兵團學習班的是北大荒版畫中最年輕的郝伯義先生。
1977年,我接到省裡的調令,到黑龍江省美協當專業畫家,直接由農村戶口變成城市戶口。1979年,我與調入哈爾濱市美術工作室的劉宇廉、陳宜明一起創作了連環畫《傷痕》、《楓》與《張志新》。
「文革」中的中國美術,所有的畫都變成了宣傳畫,只能為政治服務。要麼歌頌「毛主席」,要麼打擊敵人。火爆的革命性把人性剔除,單一、剛硬、壯烈,沒有私人情感,否則就是立場問題。毛澤東過世,「四人幫」倒臺,我們畫《傷痕》、《楓》的時候,開始回歸符合人性的思維方式。《傷痕》發表以後影響很大,獲全國連環畫評選一等獎。《楓》講的是一對互相愛慕的高中生,「文革」中分成兩派,武鬥中互相勸降。女生是戰敗的一方,跳樓自殺,男生後來也作為「加害者」被槍斃。其實武鬥的真正原因與爭權奪利有關。革命委員會成立了,誰在裡面佔多少位置,造反組織要分贓了。為了分贓,大家就要凸顯自己對毛澤東的忠心,比誰更忠誠。講穿了,就是利益再分配的問題。對大部分的年輕人來講,沒有想過這一層,他們想到的是對方有問題,認為對方對毛主席不忠,認為對方對毛主席的革命路線有威脅,而只有我們的存在,才能真的把毛主席保住。我們在畫《楓》的時候,藉助小說的平臺,力圖再創作,力爭畫出小說裡沒有提及的場景、隱喻。我當初在「紅代會」和張春橋合影過,還給他拍過照片,《楓》的第一幅畫就是參考「紅代會」成員簇擁張春橋合影的狂熱場面,極正面地表現他們,因為那時他們在我們的心目中就是正義的代表,是偶像,只是畫成藍色調。另有幾幅有影射意味的,比如在屋頂上,「萬壽無疆」的標語下儘是紅衛兵屍體。
當時《連環畫報》是中國美術界很重要的展示平臺。那時候油、國、版畫沒有市場,不可能買賣,畫家就靠畫插圖、畫連環畫掙錢。你要出名,就先畫一套彩色連環畫,經《連環畫報》推出,迅速揚名畫界。1979年8月份,刊登32幅《楓》的《連環畫報》引起轟動,同時有人寫信給中宣部,說這套畫為「四人幫」翻案。其實畫中缺王洪文。讀者提出我們表現的太正面了。「這麼一來,我們將來怎麼教育孩子?我們怎麼對他們說清楚誰是好人誰是壞人?」第八期《連環畫報》停刊了。要是現在也就算了,大家都不吭氣了。可當時的《連環畫報》編輯吳兆修女士,以編輯部名義寫了信到中宣部,一週後中宣部將《連環畫報》的編輯找去討論這部作品。結果是收回禁令,繼續發行。結論是作品的好壞不作定論。當時胡耀邦還寫了批示,有點兒模棱兩可,都是不作定論。這麼一來《楓》名聲大震,後來入選全國美展得了一等獎。一等獎只有三個,一個是版畫,一個是國畫,還有一個就是連環畫《楓》。中央戲劇學院導演系教授還拿我們的《楓》做蒙太奇教材。遺憾的是,中國美術館收藏了其中主要的9張,其餘在6年後被人竊取了。去年應出版社要求我用油畫重新複製了一套。經全國三地巡展,現已出版問世。
1980年我畫了油畫《捨得一身剮》:紅衛兵文鬥彭德懷的場面。那幅畫參加全國青年美展,得了二等獎。1982年我進入中央美院油畫研修班,兩年後畢業。1985年我開始申請出國。因為美國拒簽,1987年我先去日本待了兩年。一年學日語,一年在東京藝大進修。1989年4月中旬開始,我幾乎沒畫畫,買了一個大彩電,邊看邊錄像。最後的那個清晨,淋浴中一股不可名狀的悲哀終於爆發成失聲的痛哭。1989年7月我赴美定居。
1998年我回國,2000年乾脆回滬定居。現在我全心全意地畫自己想畫的畫,題材多與反思歷史有關。
除了創作,我還參與策展。一次是2008年的青春敘事——知青油畫展,另一次是中央美院第一屆油畫研修班展覽。
呼喚反思的感言
我寫下以上的記憶片段,是希望年輕人能體味我們這一輩人在浩劫年代裡,曾如何心悅誠服地舍棄個人價值,自以為獻身給了人類最偉大的「解放」事業。後來我慢慢覺悟,敢於解剖自我了:我承認在那反人性的歲月裡,自己充當過狂熱分子的角色,曾向包括父母在內的「階級敵人」施行過語言暴力。部分原因來自於所謂革命理想主義的驅使,但不可否認,內心深處有損人利己的卑鄙心理作祟。我在文中涉及他人絕無惡意,只是想表明像我這類的人不在少數,是差不多幾代人,在禁錮自由思想與辱沒獨立人格的極權制度下,為出人頭地做出的另一種惡性表演。
知恥近乎勇!寫出我的痛悔,是為了重塑自己的人格。
「文革」歲月知青生活,幫助我看到了中國社會底層生活的真實景象,為後來的藝術創作積累了豐碩的靈感與素材。但不可拿我等所謂「成功人士」為例來肯定上山下鄉運動,沒有「文化革命」的浩劫、沒有知青運動的災難,必然會產生更多的人才!這場災難埋沒了上千萬知青的青春年華,剝奪了他們上學深造的權利。好比地震之後倖存者治癒傷痛,努力再造家園,我們應光大這些人的頑強意志,但不可對地震予以歌頌與感恩。我不明白,為何有些老紅衛兵、知青朋友至今還會自覺不自覺地頌揚這場浩劫與災難。我們反感日本極右派老兵至今在靖國神社前高唱軍國主義戰歌、祭拜戰犯,反感他們無視侵略戰爭曾給中國、亞洲、太平洋地區帶來生靈塗炭的反人類罪孽,然而面對自己國人的執迷不悟,聽到有人至今還會在懷舊集會上高唱個人崇拜意識甚濃的老歌,呼喊「青春無悔」的口號,藉以否定自我在「文革」浩劫中炮灰角色的定位,拚死要肯定自己青年時代的「革命」價值,我們是否應抱有一絲警覺?我們刻意閃避反思「文革」,掩蓋「文革」浩劫的反人類罪孽,難道不怕被鄰國取笑,被後人反感嗎?記憶有助於梳理自身的心路歷程,反思可為後人留下經驗與告誡。一個民族不敢正視曾經黑暗的歷史片斷,是不會真正崛起的。德國是我們的榜樣,日本是我們的教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