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中國2017年2月28日訊】到了我這個年歲,有時夜深人靜,也會回顧往事。現在雖然還沒有考慮我到了閻王殿前查考一生的功罪,確定是下油鍋還是轉世做個騾馬的問題,但也會認真掂量自己曾經有過的罪過。我在共產黨的統治下生活過36年,約佔此生的40%,期間歷經各項運動,自己整過人,(例如土改,三反等),也挨過整,或互相整;但憑良心說,自己沒有有意做過害人的事,如無中生有,落井下石之類。就是我在主持土改的時候,也不准農民對地主動手,我無法改變政策,但在我力所能及的範圍內,我總盡量做得公平溫和些,自覺問心無愧;只是沒有想到我從記憶深處挖出來一件事情,竟然發覺我曾經害了一個人,而且是害了一個女人。
那是1951年,我21歲。我在四川江津參加第二期土改。我已經在農村摸爬滾打了一兩年,經歷了徵糧,剿匪,減阻退押,清匪反霸和第一期土改,算是有了一點工作經驗,我在那裡負責一個村,也就是二百多家人的土改工作。
通過前一時期的各項運動,村裡都已經建立了農會。我負責的這個村的農會主任是個雇農,我還記得他名叫閻大發,三十多歲,人很老實,也還精幹, 知道他當了一輩子的雇工。
我去了以後,經過一段短時間,覺得這個人雖然不錯,但是工作不是很積極。我向群眾打聽,據反映說他的問題主要是家裡有個好吃懶做的老婆,拖他的後腿,使得他無法全心全意投入工作。(當然這裡所謂工作都是業餘自願的工作,他的農活還得自己幹。)那時候還沒有出「毛選」,但有單行本的毛澤東著作小冊子。我那時還在懵懂時期,毛頭小夥子一個,還想著要到毛著中去找靈感,不時會翻翻的,(倒不是像後來那樣頂禮膜拜,或者作為虎皮,寫個學習心得謀取陞官之類的。)我翻到一篇叫「關心群眾生活,注意工作方法」,就想到那我首先要關心我這員大將農會主任的生活,才能做好工作呀,而且我想到,他既有這個家庭矛盾,我如果幫他把這個好吃懶做的婆娘弄掉了,我搬到他家裡去,同吃同住,工作必然好展開,於是我找他好好談了一次, 他這一談我才弄清楚了來龍去脈。
原來他當雇工,一輩子打光棍,從來沒有也不可能有老婆。到1949年底,國民黨兵敗如山倒,底層政權基本不存在了。有一天一個朋友告訴他,有個人販子願意介紹個老婆給他,只要兩擔穀子(那段時間因為幣值混亂,稍大宗交易以糧食或棉紗計價,)他覺得這個價錢他還出得起,趁這個機會娶個老婆也不錯,就約好趕場天在茶館裡把人帶來看看。到了那天他來到茶館,剛坐下泡好了茶,還沒喝上兩口,人販子就帶了女人來了。他一看見那女人就不想要,嘴巴裡結結巴巴地還沒有說清楚,那個人販子一下子站了起來,啪的一巴掌拍在桌子上, 瞪著大眼凶神惡煞地說:「格老子茶都吃了,人都見了面,你龜兒子敢說不要!」(喫茶是談生意的一項重要關節。)說著他背後就出來了兩個不三不四的漢子。閻大發那時是個老實巴交的鄉下人,哪裡見過這種陣仗,說不得只好讓人家牽著鼻子走,規規矩矩交割了穀子,把女人領回了家。
這女人不知道哪兒來的,無親無故的,只知道是個國民黨軍隊裡的一個什麼連排長弄的女人,當然都是最低的等次。那連長或者排長當然逃之夭夭了。現在想來她也是個社會底層的受苦人,也可能是暗娼,也可能是什麼其他社會渣滓,(不帶貶義),高爾基小說裡的描寫的多去了。要文化沒文化,要模樣沒模樣,十分邋遢的那種類型。然而人家也是一個人,一個無依無靠的女人。這閻大發不管他當時是否願意,既然已經帶回家兩年多了,已經是夫妻,也算是給了她一個歸宿是不是?
我那時一門心思的想開展我的土改工作,心想非解決他這個後顧之憂不可,我就告訴他說,我可以幫你把這個婆娘離了,他說那你董同志就替我做了件大好事了。就這樣我和他一道回到家去。我那時是土改工作組長,穿著軍服,腰裡別著短槍,在村裡就是說一不二的人物了。我心想要是她不干我可以以勢壓她。哪裡想到過她的人權,她的福利,她的未來。
我現在都回憶不起來那時候我用的什麼說詞了;那女人,也許還可能有點弱智吧,蓬著個頭,黑著個臉,沒有一點軟弱,也根本不懂什麼法律或者常識,憋著一股子氣就說,哼,要打脫離嗎?(離婚叫打脫離)打脫離就打脫離。說罷她就去收拾東西,就提了個小包袱,(真是個可憐的小包袱,她的全部財產吧,就幾件換洗衣裳,)我把他們帶到區政府,三言兩語就把手續辦了。我和農會主任打道回家,根本沒有考慮這個女人到哪裡去。從此以後這個女人就消失了。而且從此以後,我根本就沒有再想到過這個可憐的女人。
我現在真的懺悔了。我還指責共產黨為了達到目的不擇手段,我當年的做法正是這樣的。我趕走了那個可憐女人,就搬到農會主任家去,和他同吃同住,風風火火的開展我的土改工作,至於她如何生活,是死是活, 我可曾想到過?唉,我的遲來的懺悔不會有什麼用,我只能帶著我的罪過去見上帝了。
附記:
關於閻大發,我還有幾句話要說。土改完了我離開農村,後來又回到大學。1956年我畢業留校,又兼系主任助理,分管圖書資料。那時我們很缺外國歷史資料,聽說成都平安橋天主堂有不少外文圖書,當時天主堂是被封閉了,我帶著介紹信,打算去教堂搞點圖書資料。火車要經過江津,我回顧當年在農村的歲月,就想順路去看看老朋友;同時那時候農業合作化已經進入了高級社階段,我也想看看農村的新氣象。
在江津下車,過江到德感垻,步行十多里就到了當年我工作的村子,很順利地找到了閻大發,他現在是農業高級合作社的主任。 見了面,我完全看不到當年土改完成時候他的那種好心情。沒有說幾句話他就說:「董同志,現在農村人吃苦啊。」說了一大堆;糧食不夠吃啊,油是由國家配給,一個月幾兩油,吃的都談不上,別說點燈了。晚上只有摸黑。(當時農村無電燈。)另外還有推廣那個北方農村適用的雙輪雙鏵犁,根本不能用,白花多少錢還要找倉庫堆放,等等等等。他可是所謂苦大仇深的老貧雇農啊!
我回到學校後和朋友談到過此行的見聞,到了反右運動中, 這些都成了我攻擊共產黨農業合作化政策的罪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