夾邊溝成為右派死亡集中營(網路圖片)
【看中國2016年12月23日訊】受訪人:李景沆,男,90歲,甘肅省天水市師範學院教授。一九五七年在天水市第一中學被打成右派,發配夾邊溝勞教。是一名虔城的基督徒,著作有《蒙恩歷程》。
時間:2012年8月25日、31日。錄音長度:121分鐘
採訪地點:甘肅省天水市師範學院李景沆家。
大飢荒餓亡者:
楊陽谷,男,30多歲,甘肅省天水師範老師,右派分子,餓亡於夾邊溝。
楊陽谷的父親,年紀不詳,甘肅省天水市人,餓死於勞改隊。
楊陽谷的母親,年紀不詳在丈夫被勞改、兒子被送到夾邊溝後,自殺而亡。
李綠竹,女,11歲,甘肅省天水市場人,父親去夾邊溝,無錢治病,病亡。
鄧立之,男,年紀不詳,甘肅省臨澤人,夾邊溝右派,餓亡後被食。
傅作恭,男,50多歲,留美水利專家,夾邊溝右派,餓亡。
任繼文,男,甘肅省天水市一中校長,夾邊溝右派,餓亡。
項文林,男,20多歲,甘肅省地質隊工作,加邊溝右派,因飢餓難忍,跳井自殺。
李崇厚,男,年紀不詳,甘肅省徽縣文化館工作,加邊溝右派,餓亡
根據天水地區檔案館有關資料記載:自1958年5月8日起,天水地區遣送夾邊溝勞改的「右派份子」共計238人,生還了22人,按當時甘肅十個地、州、市算,甘肅全省葬身「夾邊溝」的人數至少在三千人左右。
人吃人案件:甘肅省酒泉夾邊溝農場,有一個從臨澤縣送來的右派醫生大夫鄧立之,原籍山東,大個子,臉紅紅的,胖胖的,人很老實。由於長期飢餓,剛剛死。屍拋沙丘時,被三個勞教的人刨開沙子,割掉鄧大腿上的肉。晚上三人合夥割鄧立之的肉吃,剩餘的拿來藏在一個右派睡的被窩裡。第二天,他們同住的人,都發現他的被窩裡有很多粘稠的血跡。吃人者被農場領導批鬥打罵。
前記:我早早起來,在一家花店買了一束鮮花,有百合、天堂鳥、康奈馨。在朋友龐女士的陪同下,來到天水師範學院。我們進了一座灰色的舊樓,登上三樓,然後敲門。門開了,站在我眼前的是一位九十高齡的長者,雪白卻濃密的頭髮,滄桑卻紅潤的臉頰,慈祥而善良的眼神。。「這位就是李老師,他就是去過夾邊溝的。」我想走上前,擁抱住這位第一次見面的老人。我的淚水禁不住湧出來,苦澀而酸楚。我知道,我擁抱的不只是一個九旬老人,一個夾邊溝倖存者。我感覺到,我擁抱的是三千多名夾邊溝右派不甘的死魂,至今難以安寧的死魂……
李景沆(網路圖片)
依:李老師,我到天水來,就想拜訪一下您。
李:那太好了,你能來,我很高興。我給你簡單說一下,咱們的右派有一個慘案,在甘肅酒泉的夾邊溝那個地方。知識份子,全部都是知識份子呀,大學教授、小學教師、畫家、報社編輯等等的,去了三千五百人,倖存者只有三百人。倖存者連百分之十都沒有。這個事情太多了,一下子沒辦法給你說清楚,從我的書《蒙恩歷程》裡你就能看到。
我希望你能帶多少本就帶多少本,拿出去給國外的中國人看看。你能帶多少是多少,能帶十本,更多更好,但是你帶不動,能帶多少算多少。
依:您今年九十歲,是吧?
李:九十歲。
依:我聽胡傑說過你,介紹過你的書,但一直沒有看到。
李:香港有賣的,但是它沒有這些夾邊溝的照片。照片很寶貴,這些照片,都是一些好朋友去夾邊溝採訪照回來,讓我採用的。我還有別人去夾邊溝拍下的死人骷髏的照片,我給你慢慢的找。這本書已經是第四版了,比以前厚了。我先後修訂了幾次。
關於夾邊溝的書已經有好幾本了,有些是以小說的形式寫的。有些是直接寫的,這一本的作者是我的學生,叫邢同義,這個書就是《恍如隔世》,裡面的一篇文章就寫的是我。
這本書這麼厚,我的幾乎佔了一百多頁,都是寫我的。其實,他寫我的時候,是摘錄我的書,他也需要我的資料。法國買了他的版權,買了版權。這本書現在全國發行了有一萬多冊,還繼續有人看,網上也有我的資料。
依:他是採訪你的嗎?
李:先是用口述製作成磁帶,錄了八盤磁帶,他回去根據八盤磁帶整理,整理時不清楚、不懂的地方再來問我。現在有一個電影,已經在國外得了獎了。
依:叫什麼電影?
李:叫《夾邊溝》。
依:中國人拍的,王兵導演的,我看過兩三次。
李:不真實。
依:不真實?我還覺得拍得好。你說為啥不真實?因為你是親歷人。
李:他不真實,他拍的這個地窩子,還有燈,還有水壺、還有桌子。真實是那個地形地貌真實,內容實際上比電影殘酷得多,最不真實的是哪裡來的桌子?哪裡有什麼熱水瓶?裡面全是土檯子,全是土檯子,再什麼都沒有。
依:只有你能看到這個不真實。
李:比電影殘酷得多,表現不出來。比電影還慘,他導演沒有那個親身經歷,我是親身經歷的。電影我看了,網上就有,下載了看的。
你看,在我的書裡面的附錄三,就把夾邊溝的死人情況我自己才搞清楚了。我怎麼搞清楚的?有一個朋友,想採訪明水河,往夾邊溝一共送去知識份子三千五百人,兩年以後,就是一九五九年的深冬,滴水成冰的時候,他們把餘下的(註:在夾邊溝餓死一千多名後剩下的)兩千右派份子,送到高臺縣的明水河,高臺屬於張揶地區管,張揶地區的高臺縣的明水河。這個地方是一片荒野、沙漠,在滴水成冰的時候,他們宣布:「大搞春播大戰,向黨獻禮。」把兩千人就送過去了,去搞春播大戰。沒有行李、沒有冬衣,這怎麼解釋?
我以後才發現,在採訪過程中才清楚,以前都不清楚,想來想去才清楚呀。第一條春播大戰的時候,一批一批的送,只送人,不帶行李,車只裝人,不裝行李。在夾邊溝來說,我是一個政府最相信的人,我是個畫地為牢的人,我是最後一個離開場部,押送行李。人都先走完了,我押著行李,帶上木工組的工具,和幹部一起離開了夾邊溝。我去了以後,他們就問我:「天爺!老李,你為什麼把行李送來的這樣遲?我們當‘團長’已經半個多月了,快凍死完了。」什麼叫「團長」?你想想,零下二十多度下的人,那些人晚上縮成一團,像個人肉糰子一樣二十多天,怎麼不是「團長」?
現在我才清楚。所謂春播大戰,第一,不給種子。第二,不給工具。第三,曠野裡沒有耕地面積。第四:沒有住處。曠野沒有人能住的地方。第五,沒有水源。怎麼叫春播大戰?送去兩千多知識份子,做總結這就叫集體屠殺,一下子餓死。集體屠殺,這是世界上人類歷史上找不見的。這必須讓外面的人知道,這一點,我給你說,就把歷史揭穿了。
夾邊溝餓死的天水右派有不少。我的小學同學楊陽谷,他的母親是天水的大地主家的女兒,他父親解放時把自己的全部財產都捐獻出去了。他本人畢業於北京師大,後來回到天水師範大學教書。他的大哥楊兌生和當時的郵政局局長的女兒結婚,是天水的一段佳話。他大哥後來參加了共產黨,被國民黨暗殺,算是為共產黨犧牲了。他的父親死在勞改隊,母親自殺。楊谷生被打成右派後,送到加邊溝,就死在夾邊溝。可謂家破人亡。你看,這一家人慘不慘?
我為什麼能生還?我為什麼能生還?從兩個觀點說,第一個事實,在我幾乎完全要滅絕的時候,兩千人,還死的不到三百人的時候,眼看全要結束了(死完了),不是把死人的口都封住了嗎?歷史上就沒有人知道了嗎?人就是死完也沒有人知道,那里根本就沒有人去。但是上帝有眼,中央有一個錢正英部長,(李先生拿來珍藏的錢正英部長的照片)這是錢正英部長,就是這個人,是個女的,這個人了不起。因此我留下她的像片做個紀念,做為我救命的人,我留下來。如果夾邊溝沒有這個人,夾邊溝的歷史就沒有人知道了。
她叫錢正英,我們都叫她錢英。她在我們快全部滅絕的時候,她來到西北考察,司機把方向給搞錯了,把車給開到明水河了,當時路也不好,也找不到方向。
依:那是老天爺叫她來的。
李:對,車開進去,錢英看見有炊煙,曠野怎麼會有炊煙?怎麼有人家?她看見野灘上有死人的屍體,風吹日晒的,暴屍戈壁。她就讓司機繼續往前走,就想為什麼會有這麼多的死人?都是些什麼人?她就開到農場,找我們的場長,場長大喊了一聲:「綁!」就把錢英給綁起來,他認識人。車上有三個人,還有一個秘書和司機,那個秘書就說:「站住!這是我們的錢部長。」那個場長就嚇壞了。錢英看到右派的個個面黃肌瘦,連吃飯、大小便都不能下炕,都在炕上解決,奄奄一息。大吃一驚,就趕緊給北京打電話,北京給甘肅打電話,搶救人命。我就是被搶救回來的。
依:這是哪一年了?
李:這是六零年的年底,再有一個月就六一年了,六零年的下半年了,只有十幾天就元旦了。
依:你那時候也就是三十七歲?
李:三十七歲,這才有了我的今天,我才能寫出來這本《蒙恩歷程》,如果沒有錢英,明水河的人就死完了,現在就變成灰了,連骨頭都不見了。歷史上共產黨就成功了,殺人滅口就成功了,人類的歷史就埋葬完了。
依:我今天也不會坐在你面前了。
李:正是因為上帝有眼,有錢英揭開了這個蓋子,這個人太要緊了,這個人太要緊了。
依:你這一句話很好:「上帝有眼」,人間再醜惡,世界再邪惡,上帝都會睜開眼睛。
李:我寫這本書不容易,本來我是一名數學教師,文學水平不是那麼好,我想告訴人的有兩個觀點。第一個觀點,必須把上帝的恩典寫出來。第二個觀點,必須把歷史事實和親身經歷寫出來,這就盡了一個人的責任了。因此,我就開始寫作了,其實,我是一個不會搞文學的人,但是在上帝的引領之下,我就把這個書寫出來了。現在這個書已經贈送、發行了七千冊了,現在準備第五次印刷,香港給的書號,在蘭州印刷的。
依:你去夾邊溝有多長時間?
李:兩年零六個月,不到三年。我又重訪了兩次,到夾邊溝去的時候。我找不到地方了,地形地貌都變化了,最後寫《恍若隔世》的這個作者邢同義,他說:「李老師,我能找到這個地方。」因為他是當地的第一把手,政治上的,酒泉市的第一書記。正因為他是書記,他才把事情搞清楚了。
依:他還是很有正義感的,弄不好官當不成了。
李:對,我就問他:「你為什麼寫這個?」他說:「李老師,我要做個人,我要盡我的責任,這麼大、這麼悲慘的事情,我不寫誰寫呀?政府法辦我,我都無所謂,我就不當這個官了。」他就把這個書寫出來了。
他的書寫完以後,甘肅省不許他出版。但是他想盡辦法,還是出版了,在蘭州出版了。
依:你是因為什麼原因去夾邊溝的?
李:你問的很好,你為什麼去夾邊溝?我來回答。我本來不是右派,從來沒有任何右派言論,再說我的成分好,也不是地主,是貧下中農,根子好著呢。第三,我沒有政治問題,連三青團都沒有參加過,這是不得了的事情。舊社會都要參加,我沒有參加。這三方面就把我救下來了,這是上帝帶領我逃過的,但是還是給我戴了個帽子,無中生有的帽子。
「李景沆,不發言比不發言還惡毒。」說我對黨懷恨在心,我不發言不表態也是右派。
依:因為他有百分比,張三李四總得有人去。
李:本來中央的政策是百分之五,但是天水市第一中學的右派,職工是四十二人,右派份子是二十二個,百分之五十都超過了。超額多少倍完成任務,以顯示對黨的忠誠。揪出來的右派越多越忠誠,越紅。害人越厲害,越忠誠。
最後學校宣布右派的時候說:「我們學校有二十二個右派,最輕的宣布你們四個人,你們可以接受勞教,也可以不接受勞教,自謀生活。你們想想,今天下午決定。」當場有兩個人表決:「我離開學校。」當場就離開學校了。還有兩個人,我是其中一個,去?還是不去?
依:把你打成右派,就是因為你保持沉默,不表態?
李:你不說話就是對黨不滿,不說話就更惡毒,就是右派。
依:當時有沒有一個書面的東西宣布你的右派問題?
李:沒有,人家說你是右派你就是右派。我為什麼要去呢?他們說去酒泉勞教,兩年以後回來,其實是無期徒刑,是騙人,知識份子就受騙了。這是個信仰問題,我為什麼去?我向主禱告:如果這一個月我生了病,我就不去。沒有病,我就去。因為我是獨生子,家裡八口子人,全靠我一個人支撐,我不管就全家餓死。這是個信仰的問題,我就去了。
我就在上帝的啟示之下,上帝叫我去!上帝叫我受苦!上帝叫我寫這本書!證明了上帝的存在!這本書的價值就在這個地方,我在夾邊溝受苦證明了上帝的存在。為什麼?一切都太奇妙了,太奇妙了。沒有親身經歷的人,認為我是胡說八道,舉個例子,邢同義寫了那本書以後,從蘭州專門跑到我家裡來問:「李老師,你是一個不會說謊話的人,你為了你的信仰,幾乎要犧牲了你的生命而不顧。但是你寫的‘神跡’我不懂。你是不編謊的人,寫的‘神跡’我不懂。」
依:什麼叫「神跡」?
李:給人顯現出來上帝的榮光,就是神跡。一種神奇的光亮照亮你,讓你感覺到上帝的愛和賜予的力量。只有宗教信仰虔城的人才能感知這種力量的存在。邢同義從蘭州專門來問我:「什麼叫‘神跡’?我不懂,我整夜不得平安呀,我寫你呢,我信不了,這是個矛盾。」我對他說,在夾邊溝絕望中,曾經有一輪大光照亮我,讓我忍耐忍耐,一切苦難都會過去。我說,這個事情只有相信上帝的人才能完全理解,不信上帝的人認為我是神經病,你就沒有辦法理解。等你接受了上帝的恩典,就能把我的書全部看懂了。當然你不懂了。他說:「好,好。」
邢同義今年已經有六十歲了,他不顧權力、不顧地位、不顧金錢,幾乎是不顧一切,寫成《恍若隔世》,在今天這個物質第一的現實中,是很寶貴的。
依:你去當右派了,妻子孩子怎麼辦?
李:這外人看起來就得全家死亡,八口人,我妻子一個月的工資僅僅能維持兩個人的生活,一個月二十七元錢。我當時家裡是父親、母親兩個人,我們兩個人,大人就是四口,四個孩子,就是八口人。我走之後,因為沒有錢治病就夭亡了一個孩子,就剩下七口人了。
依:你的大孩子多大?是怎麼夭亡的?
李:十一歲,是個女孩子,叫個李綠竹。我去夾邊溝一年多就夭亡了,因為沒有錢治病。我是五八年走的,女兒那是五九年病死的。
依:多好的名字。
李:我書中寫了一個事實,我訪問了一個夾邊溝的醫生,他不是右派,他直接給我說出來,這個材料寶貴的很。他說夾邊溝到清水河整兩千人,活回來、跑掉的、連雜務人員才是一百八十名。這是裡面的工作人員的材料。他說:「李老師,夾邊溝最後的人,不是埋掉了,是狼吃掉了。」他說埋來不及,那麼多的死人怎麼埋呀?
依:這個醫生叫什麼名字?
李:叫李忠武,李忠武,忠心的忠,武器的武,是酒泉市社區醫療站的醫生,他親口給我講的。我見他的時候,很怪,我怎麼認識他呢?政府介紹我去找他,因為接待我的時候,邢同義是酒泉地區的副書記,我是他的老師,因此是人大接待我的,官方接待我的。人家開車去找他,我去鞠了個躬,對他說:「李醫生,我是李景沆,是個右派。」他理都不理我,照樣開他的藥方子。我再一次說:「我是老右派李景沆。」他一聽我的名字筆馬上放下,把我渾身上下看了好幾分鐘,他問我:「你是天主教徒,還是基督教徒?」我說:「是基督教徒。」他說:「我為你受了許多的苦。」我就不解,為什麼?他說:「你到夾邊溝進場的時候,聽說你是個很有名的數學教師,我就建議場方對你優待。場方認為我同情右派,把我還給責備了,處罰了。」我就想,人在任何地方還是有同情心。
因此,他就把實話對我說了,他說:「哎呀!人死了不是埋了,是狼吃了,狼怎麼吃人?狼吃了人眼睛是綠色的眼睛,狼吃人不吃骨頭,只吃肉,只是吃肚膛,吃軟的地方。選著吃哩,把腸子肚子拉得到處都是,慘不忍睹呀!」這是李忠武當面給我說的,這誰能知道?知道人叫狼吃掉了?政府陪同的官員當時都聽著哩。
依:李忠武現在有多大了?
李:應該快八十歲了,是個老頭子了。一共是三千五百人,在夾邊溝死掉了一千五百人,剩下的兩千人,送到了高臺明水河,最後只剩下一百八十人。這個數字很清楚,我是裡面的人嘛。我覺得過去的事情越提越有價值,告訴所有的人,不然下一代就不知道這些事情,像聽天方夜譚。
依:在你的右派問題所謂糾正之後,給你怎麼處理的?名譽上,經濟上?
李:後來聽說,要法辦農場的場長,場長說他是聽從勞改局的指示。勞改局又說是聽從省上的指示。省上又聽從誰的?劃右派的時候都積極的很,等死了人了,一層一層的踢皮球。
回來了以後,給夾邊溝活著回來的人,一個人五百元,死了的人給兩千元就算解決了。
依:就是封口費,我把錢都給你了,就算完了,結束了。有沒有任何書面的東西給你?
李:沒有,沒有,不解釋,不說什麼,把錢拿上走就行了。
依:你有沒有簽字?
李:拿上錢,簽個字,走就行了,沒有什麼手續。那個時候,家庭也需要錢,沒有對,沒有錯,沒有人給個說法。中國有個傳聞,說宋慶齡,她有錢,想給右派份子補發工資。但鄧小平說,我們黨有能力給他們還,但是一分錢都沒有。因為右派是他一手打的,他沒有錯,只是擴大化了。所以是糾正,不是平反。
依:你拿到五百元?
李:五百元,當夾邊溝的工資給的,不算錯誤的補償,只是給你一些生活補貼。拿上走,不許多問。
依:你回到原單位嗎?
李:我還是回到天水一中教書。我不想回來,人家非要我回來,因為好教師都死完了,沒有教師了。我們學校的六個高級教師,就回來我一個人。二十二個右派,勞教的六個人,就我一個人回來呀。
是我的妻子趙立珍省吃儉用,縫縫補補,用在天水人民醫院一個月三十多元的工資照顧一家老少的糧、油、衣食,一家人才得以熬到我回來。我回到家,老父親天天坐在我的炕前,和我聊家長,他說:「二呀,你回來前,我聽人說夾邊溝死的人多,你也死了。我已經準備下去蘭州的路費,一旦證實你真的死了,我就去一頭撞死在省政府門口……」老父親的話讓我熱淚長流。
我是自願去勞教的,本來說是願意的就去,不願意就自己謀出路。但是蘭州的右派都不願意去,就成了硬性的政策,共產黨的政策隨時改,高興怎麼改就怎麼改。夾邊溝是全甘肅省的右派,最壞的。是全甘肅省的高級知識份子,我書裡寫了一個「解放」北京的「起義」軍,傅作義,他的弟弟也打成右派了。
依:你見到他了嗎?
李:我見過傅作義的弟弟,傅作恭。他的兒子後來來訪問過我,他的兒子叫傅錦國,來找我,問我:「叔叔,你見過我的爸爸嗎?」我說:「我見過。」因為我是個木匠,能比較自由的走動,去修理農具。我看見河沿下站立著一個人,動都不動,手裡拄著工具站立著不動。別人幹活,他不動,他不怕人批鬥他,他不管,人已經餓得啥都顧不上管了。我就打問:「這個人是誰呀?」人家說:「這個人是傅作義的弟弟傅作恭,快不行了。」那時候也就是五十多歲的樣子。美國水利專業的留學生,他哥哥寫信讓他回來,建設祖國,建設大西北。他跑回來做貢獻,最後被打成了右派。他的兒子親口對我說:「爸爸走了以後,我們一家沒有辦法生活,就賣手錶賣些值錢的東西,賣完了,再沒有辦法了,就寫了一封信給傅作義。傅作義又給中央寫了一封信,說我弟弟犯了錯誤了,但是他的妻子兒女還要生活。甘肅省一個月給他們一百八十元錢。」以後,他們就回到了山西,山西運城老家。但是到了文革的時候,又批判傅作義,批他同情右派。因為他地位比較高,能拿這麼多錢,普通人十八元也拿不到。
依:那個傅作恭有沒有和你說話?
李:沒有,我看見他的時候,他已經不能動了,就扶著工具站立著,和誰都不說話,沒有力氣說話。那是冬天,農民都休息了,還叫右派要勞動,讓人把冰塊用鋼釺撬開,抬到田裡面,冰一尺半尺厚呀,抬到田裡面,說到春天就能播種了。這是故意找苦工作,折磨人。夏天太陽晒都讓人受不了,比如中午不讓你回來,在地裡睡下,我有一頂草帽,站起來可以遮頭,但是躺下來,遮了頭遮不了身體,戈壁灘的太陽呀,能把你烤成人肉乾。不叫你中午回來,一天勞動十一個小時,中午還要晒太陽。不得了呀!
依:這個叫慢性屠殺,叫你慢慢死,不給你吃,不給你喝,還讓你勞動,羞辱你,把人不當人。
李:聽說有人去世的時候,就到死的時候就罵共產黨。我們一中的校長任繼文就開口罵,反正已經快死了,還怕什麼?最後都餓死了,一中去了六個人,五個都死了,回來我一個人。
依:所以,你在替他們講話。
李:我寫這本書就是為了安慰他們的亡魂,安慰他們的妻子兒女,不寫不成呀。我是一個虔誠的基督徒,不會說假話,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的。我說話,就等於向上帝說話,我要把我的心完全交出來給上帝。
我的這本書的目的,第一,證明有上帝的存在。第二,歷史的事實必須留下來,我是一個倖存者,直接寫出來,這些歷史,除了我知道,沒有第二個人知道。我希望你把我的書帶出去,讓外國的華人都看到,這是我的心願。更希望翻譯成外語,讓更多的人看到,讓世界上的人都看到。
依:李老師,上帝讓我們認識和見面,我會把你的書帶出去,介紹給關注夾邊溝右派的人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