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肖像。(網路圖片)
如她在書中招供的,這一生,令她為之受盡了熬煎,吃足了苦頭的人,便是瑞秋和邵之雍——她的母親,胡蘭成。因為,她愛他們。在她是個孩子的時候,她愛她的母親,她美麗的,行蹤自由,無法把握的母親;22歲她以這樣的一份熱情愛胡蘭成,直到他證明自己的不可愛。
究其根本,在生命的質地上,瑞秋和邵之雍—張愛玲的母親,張愛玲的丈夫胡蘭成,是一類人:漂亮的浪子,在人世間任意徜徉,帶著許多的才氣,許多可愛的行頭,她眼巴巴,熱忱地愛他們,兒時的張愛玲站在床頭,看母親為著出洋,帶著女僕整理行李,一樣樣精緻的小物件在傳遞……很多年以後,胡蘭成亦是一個帶著箱子輕快來去的男人,帶著他的公務、一身未了的、新惹的種種風流韻事。他在清晨出門,吻她,帶著風霜的氣息。
他們都是在外頭的大世界里長袖善舞、風流倜儻的男女。而張愛玲,終其一生,是個宅居在房間裡的女童。
看她寫瑞秋(母親黃逸梵),回國後在上海的公寓裡,總是有下午茶,西式的下午茶,鮮花,茶點,燈光,情調足夠,在約好的時間內按響門鈴走進來的紳士。這時候,女兒就需要出門去,讓出空間給母親和她的男友。她走在下午的樓頂平臺,風荒蕪地吹過,她轉來轉去,心裏激越地想著:是不是要從樓頂上一頭栽下去?才能向瑞秋表明----她是真的不過意的!
她不過意花她的錢,住她的公寓,礙手礙腳地妨礙她重建新生活,瑞秋在信上給遠方的男朋友寫信,嬌滴滴地報告每天的生活內容,不外是聚會或畫畫,慈善籌款等等名媛的行徑。抱怨沒有足夠的時間去讀書會。這樣的信件是既叫人難堪,又令人難過的,在她芳心柔曼,柔情似水的情感裡,巴不得自己沒有離婚的經驗,沒有一對仳離的兒女-----她的女兒個頭太高,性情太怪異,她的兒子飽受後母欺辱,被父親隨意撒氣,不能接受新式教育,漸漸地越長越猥瑣,一個兒時人人稱道的漂亮小男孩,到底沒有漂亮起來。她的後院的人生哀鴻遍野,情傷處處。男人被她吸引,又礙於她的失婚身份,始終定不下主意來娶她。然而,她活得很興頭,一徑扮演那個美麗的,富有的,未嫁的,有學識有才情的東方女子。她鋪排的錦繡場面,兀自將這個拖油瓶女兒,因無處安置而推得扁扁的貼牆而立------終其一生,張愛玲的內心,依然是那個惶惶然的童女。
她末了執意地還給母親二兩金子,這風流一世、先鋒摩登的女子,慌張申辯道:「虎毒不食子哎……」,她一生的種種先鋒行徑,至此,變成生怕女兒看不上眼的不堪,竟然如此哭訴道:「我那些事,都是他們逼我的……」這真是慘淡的景象,文中的九莉,張愛玲,在心裏淡淡應對:「不要也沒有了,別的都沒有了。」
她母親晚年在法國,臨死前寫信給她「如今就還想見你一面」——她沒有去。一個美麗而自私的母親,作天作地一輩子,老死異鄉。受夠她傷害的女兒沒有前往,去見母親最後一面——這樣的無情意的人生,看了實在是叫人駭然。連感想都無,只覺得一種平靜的瞭然,駭然。
和她同時代的楊絳,曾經在她的晚年,頗為不屑地提及四十年代在上海時的張愛玲,說她是沒有家教的女子。這話於人山人海的張迷,相當刺耳,然而,我們也不是不懂道理不體察世事的,怎麼說呢,楊絳是有道理的。然而,若張愛玲的家不曾分崩離析,在一個加入汪偽政權便是落水了的時代,有家長做主,她大抵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嫁給胡蘭成,也不會在香港任性地中斷她的學業。沒有一分學位證書,讓她後半生在美國,求職過程一直不展眉。
1960年代她去游臺灣,深入當地人居住地,在市井街巷間看見一種當地土著蒸點心的竹製籠格,環環相套。她覺得此物驚艷,應該拿去紐約第五大道,給那櫥窗裡的花布裙衫系做腰帶,一定漂亮。張愛玲的研究者夏志清老人,曾數次嘆息張愛玲的一生不遇。他痛惜她的才華不曾有過機遇實踐。她從小就喜歡設計服裝,實在是應該去住在紐約,去第五大道開一家時裝設計公司。她應該住在曼哈頓,寫寫滾滾紅塵深處最繁華的故事,那是她熟悉的世界,她能洞悉一切,感受一切,描畫一切。那是她的志趣所在。
在《小團圓》裡,她寫到九莉後來在美國嫁的那位丈夫,大抵是她生活原型中的賴雅吧。她認為他愛她只是因為他已經足夠的老,當年那個名校畢業,遊蕩於好萊塢的青年才子,當然是不會青睞這樣一個古怪,高瘦如鸕鹚的女子的。她寫到了墮胎的情景,虛弱的產婦躺在床頭,賴雅買回來一隻烤雞,自己吃,也讓她吃。她當然是吃不下的。這簡直是太折磨人的細節,一個墮胎的產婦,沒有任何湯水的滋補,只是一隻油汪汪的烤雞,木渣渣的肉吃下去活命。
去紐約一直是她的夢想。她曾經雄心勃勃的規劃過,電影編劇,英文小說出版,她的紐約夢。然而,丈夫中風,臥床不起,她伺候病榻之前,所有的夢想全來不及實現。
張愛玲的晚年,根據她的遺囑執行人林式同的文章,那是一個隨手搬家,所有器物隨身攜帶的晚年。她所有的文件都用一隻一隻大購物提袋裝著,擺放在公寓的各個角落。一把攜帶型的椅子,一架攜帶型的梯子便於她爬高取物,這便是全部的傢俱。她找房子不在意爐灶,因為她不會做飯,不用鍋碗瓢盆和灶具。唯有一架烤箱,拿來熱點簡餐。吃的食物都是最方便的那種,類似美國人的電視餐,吃完了連餐具一併扔掉。因為營養不夠,於是喝牛奶補充。她的牙齒全都壞了。因為她一直吃得很壞。饒是如此,她也始終不曾學會做飯。丈夫死後,她輾轉在荒涼的美國西部汽車旅館,躲避跳蚤,躲避尋找她的人。看到那些回憶文章,我時常臆想,她的皮膚病,有沒有可能是飲食差,體內長期缺失某種維生素導致的皮膚抵抗力差呢?
公寓的房東逼著要張愛玲請人打掃衛生,清潔房間垃圾。這對於避世的張愛玲而言,有人要一週進出幾次,簡直是要她的命——當然是不肯妥協的,於是鬧到要重新搬家的地步。她給林式同寫信,要重新找房子。她晚年也基本不拆信,大抵舊友們對此都存一份雅意的擔待,他們並不計較。然而賬單她也懶得拆,按照美國人的規矩,她大抵是有被劃入信譽堪憂的危險罷。當然她不在乎。她的身份證件全在搬家中丟失了,忍受這些不便,大抵是她的長處,然而不得不去補辦這些,的確是要她的命。她始終是怕人,怕俗世的瑣碎勞神耗損。
這樣生活的她,並不比她兒時長進多少,那個不會削蘋果,不會劃火柴,不認識路,在一間房子裡住了很久,並不知道電燈開關在哪裡的天才兒童。根本上,這是大觀園裡的女子,一個人跑到紅塵深處,真不知道是怎麼打發一生的。
看她,總是讓我想到大觀園裡的人,榮國府寧國府敗落後,那些流落的王孫小姐。曹雪芹被未完的小說裡,寶玉去做了更夫,長夜盡頭回到家,是不是便是這樣潦倒的棲身之所?沒有溫暖的,宜悅的,湊手的,養神悅目的日常細節,那些茗茶,點心,熬粥的小火爐,鄉下送來的菜蔬瓜果,一個知根知底的老佣人相伴......他們的生命趣味所在,便只用來頻頻回首,追憶似水流年。而現實中的一切,都是磨損的,讓人失卻尊嚴的俗世熬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