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中國2016年03月22日訊】之前在談禁書的時候,我不斷提到「舉報」這種現象,似乎它有強大魔力,無孔不入,無處不在,任何一本出版物,任何一出影視作品,任何一個創作人乃至於負責審查的官僚,都會遭到「舉報」的毒手。但到底是誰在舉報?哪些人會那麼無聊,有事沒事找些東西來舉報?是因為舉報會帶給他們什麼好處嗎?抑或他們真的相信自己的正義,認為舉報是種有益於世道人心的善舉,絲毫不存任何謀私利己的動機?
原來這類「正義朋友」真是有的,而且為數不少,我和許多朋友也是到了這一兩年,才發覺這群人的存在。比如我去年在這裡提過的那位老科學家,退而不休,繼續讀書,一看見日本人寫的中國歷史,立即無名火起,認為日本學者談中國歷史必定居心叵測,中國出版社引進翻譯更是無異於引狼入室,於是憤而寫信舉報,結果搞得好端端一個嚴肅學術出版計畫差點泡湯。
最近又在一些學界朋友那裡聽說,原來現在申請一些人文社科研究項目,又或者在項目完成之後陳報成果,程序上都比以前多了一道關卡,那就是要在原有的同行學者之外多找一批「專家」特地「政審」(意即‘政治審查’)。這些「專家」倒也不是外人,很可能是些退了休和半退休的老教授。他們在位當打的時候通常沒有太亮眼的成就,平凡庸碌,但政治上保證可靠。這些人一參與進來,評審會議的場面就立刻時光倒流,一下子回到了四十年前,什麼「堅持馬列主義」,什麼「擁護黨的路線一百年不動搖」之類的句子全都出來了。談到一項近代國史研究計畫,他們會說:「就是你們這些新一代的學者,搞得現在的大學生都以為對日抗戰的功勞都在國民黨那邊」。論及政治哲學,便說「一講民主,就是西方那一套。為什麼不多說點我們的人民民主專政?本末倒置,徹底壞了我們的自信心」!
這類人看起來多是真正的「信徒」,不像是要逢迎今上偏好以圖名利雙收的樣子。他們的年紀和言談風格顯示了他們的背景,應該恰好就是文革期間上的大學,所以滿腦子都是老一套的八股。過去三十多年,這批人大概飽受壓抑,被迫屈從新時期的學術傾向與文化風氣,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白眼,努力逼著自己學習上進,以殘缺不全的訓練底子適應漸漸正常化的學術要求。沒想到現在竟然還能迎來老同志人生的第二春(難怪我看不少這一輩人近日寫的東西,常常一開頭便是‘春回大地’),當然要發熱發光,加倍奮發地撥亂反正。如果不能時常獲邀出任評審等正式職位,他們就自告奮勇,替當局私下「審查」,然後用他們那年代最擅長也最正常的方式去矯正他們所看到的問題,也就是寫信舉報。這類情況,可以套一句時下年輕人對某些長者為人方式的評斷:「不是老人變壞了,而是壞人變老了」。是不是文革回來了?我不敢講,但至少我知道,文革那一代人回來了。這個國家給出機會,讓他們可以盡情舉報他們看不順眼的東西。
除了此等義務舉報人,今天又有不少把舉報當做正職的傢伙。這一類人的年紀多半不大,有可能是近年被國家召募為「網路志願者」的青年,也有可能是真的受薪領職替文宣意識形態部門工作的小幹部。他們的言語方式不會那麼老土,主要是因為他們實在不熟馬恩列毛的語言系統,無法出口成章。不過他們精力充沛,懂得網際網路,能夠整天泡在網上,金睛火眼地盯著各式流傳網路的文字影音。他們不懂理論,好處是沒有理論包袱,只要拿住一兩句時下流行的「主旋律話語」(比方說‘警惕所謂普世價值觀的入侵’),然後就憑自己的敏感,在多如恆河沙數的訊息中辨讀出可疑的元素。年紀雖小,但深文周納的功夫可不少,再細微的東西,都能被他們上綱上線,寫成一篇起承轉合皆有序有節的鴻篇巨構。這篇東西當然可以是份私下發出的舉報密函,但最好還是公諸網上,以博眼球關注。因為他們這麼干的目的本來就是為了領功受賞,區區五毛錢事小,領導看得起事大。身在宦場初階,說不定一篇揭發名人惡毒攻訐國家體制的好文章就會是未來記功晉級的踏腳石。就算無意仕途,純粹是個志願協助國家淨化意識形態領域的「熱血青年」,這舉報的苦功也不能算是白費,畢竟所有人都曉得這個國家的老大是誰,知道是誰最後說了算,在他們面前表現上進,無論如何都不叫做吃虧,以後求職考研說不定還有加分的機會呢。
還有一類舉報者,目的份外簡單,那便是趁火打劫,假公濟私,好些官方機構和國營企業的領導就是壞在這類人手上。「無官不貪」的民間傳說也許不假,因為在這個體制之內任事要想不同流合污,清者自清,原是一件不太可能的任務。只是千萬不要以為每個佔上了一定位置的公務員就一定富得流油,過手百萬;他們之中頗有些人只不過是借了一點權力空間的小方便,給自己的辦公室加大了幾百呎,讓機構配給自己的公務用車去接接小孩放學而已。如今形勢,這可全是能叫人馬上卷鋪蓋滾蛋的重罪,於是你昔時得罪過的同僚和下屬就逮到機會了。他們也許因為無能而被你長期投閑,不獲重用;又或許是在公家分配住房的時候想要大一點的面積,好一點的座向,百般申訴而不可得。現在,他們舉報你以權謀私,舉報你走漏了一個問題重大的事項。結果他們依然未必要得到自己想要的,但你就肯定要喪失你已經有的。
這一類人,乃是文革等歷次政治運動大潮中的舉報者主流。與其去問人為什麼可以壞到這個地步,用政治的名義發泄私仇,還不如去想是什麼樣的環境容許人變成這個樣子。同理,已經被歷史淘汰掉的人可以重出江湖,極端自私的人可以用構陷其他人的方式出位上爬,根源全在環境,全在今天這個引發人性邪惡一面的環境。然後,當局居然還想在舉報成風的現在鼓吹善良風俗,宣揚傳統美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