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曦光的文革回憶錄《牛鬼蛇神錄》(網路圖片)
【看中國2015年12月26日訊】我讀過不少關於文革的回憶錄,其中《牛鬼蛇神錄》是最奇特的一本。不,奇特這個詞不夠,更確切的說法是蕩氣迴腸。
其他回憶錄大多也很好看——那個年代的故事,想不好看都難,比如梁衡的《革命之子》、楊若的《吃蜘蛛的人》、高原的《根正苗紅》、徐景賢的《十年一夢》等等。但這些人的故事大多情節類似:主人翁們開始如何狂熱地捲入文革,後來發現無論派系如何,最終都無法逃脫革命的「絞肉機」。在革命的漩渦中掙扎時,唯一的救生圈就是毛主席。紅衛兵們在廣場上木偶人一樣揮動紅寶書,保守派造反派打來打去其實都是保毛派,文革紅人聶元梓、蒯大富、王力、王洪文再狂妄自大,一句「這是毛主席的意思」立刻就蔫做一團。所有這些情形令人毛骨悚然。悚然之處不在於紅色恐怖的殘酷本身,而在於在億萬顆大腦中,只有一顆被允許自由轉動。960萬平方公里上,8億減1個行屍走肉在遊蕩。
相比死亡、流放、批鬥,我總覺得更殘忍的是人的非人化,是一個人把自己的大腦交出來,給別人餵狗。相比一萬人憤怒高喊「打到王實味」,更殘忍的是王實味痛哭流涕請求黨的原諒。這大約是為什麼代顧准的文字後來能夠風行起來——人們發現,啊不,不是8億減1,而是8億減2,那個年代竟然還有人在偷偷使用自己的頭腦!
《牛鬼蛇神錄》則是一個更大的安慰。它告訴後代,在廣場上的木偶人之外,在人與人之間相互告密批鬥之外,在漢語已經被摧殘得味同嚼蠟之後,在知識份子們戰戰兢兢地尋找最骯髒的詞彙來羞辱自己時,還有一批人——不是一個兩個,而是一批人——在獨立思考。在億萬個人向著「紅太陽」狂奔而去時,還有人在悄悄轉身,手持燭光,逆流而行。
1968年,年僅20歲的楊曦光因為寫下反動文章而被逮捕,入獄數年,於是有了這本為其牢友畫像的《牛鬼蛇神錄》。通過他的回憶,我們看到思想超前、因言治罪的劉鳳翔、張九龍, 因家破人亡而反抗暴政的盧瞎子雷大炮,因為扒竊、男女關係而入獄的刑事犯向土匪王醫生,還有很多像楊曦光這樣因為「太革命」而成了「反革命」的造反派。
奇特的是,失去了人身自由,楊曦光的精神自由卻從此開始。同齡人的思想啟蒙始於80年代,楊的啟蒙卻始於60年代末長沙的小牢房裡。整個書中,最令人動容的是楊曦光和張九龍、劉鳳祥、程德明的友誼。是和這些人在監獄角落裡的竊竊私語,為他打開了一扇天窗,讓他開始用一種全新的眼光審視反右大躍進文革、資本主義社會主義、階級專政、中美蘇關係……窗外是革命的血雨腥風席捲飄搖的中國,而一個長沙監獄的角落裡卻光線澄明,一個被顛倒的世界沉沒下去,一個透明的世界重新浮現。反諷的是,由於政治犯的高度密集和共同的賤民身份,在當時中國這個「大監獄」裡,楊曦光所在的「小監獄」反而思想最自由,成了「書中的巴黎」。
然而此書又是殘酷的。楊曦光對這些「賤民」的故事娓娓道來,告訴你他們的勇敢、坦蕩、誠實、智慧,「引誘」你愛上他們,然後筆鋒一轉,托出他們血淋淋的下場。試圖走「格瓦拉道路」的張九龍在一打三反中被判處死刑,喊反動口號的粟異邦被刺刀捅入口中活活刺死,組織勞動黨的劉鳳祥被槍決……一代人中最傑出的思想者被趕盡殺絕。如果說林昭的冤魂也許還可從其死後榮耀中獲得稍許安慰的話,像張九龍、劉鳳祥這樣默默無聞地消失在黑暗之中的人呢?以及更多甚至沒有楊曦光式記錄的人呢?
這大約是為什麼楊曦光寫了這本《牛鬼蛇神錄》。他不能讓這些人就這樣無聲無息地墜入記憶的黑洞,於是他用此書給他們鑄造了一個人民英雄紀念碑。楊在書的前言中表示,他相信即使50年後他已不在人世,這本書還是會被人記起。也許他過於樂觀了,一個忙於前進、前進、前進進的民族沒有多少時間留給追憶。但至少我在有生之年不會忘記此書,不僅因為其中那些令人動容的人物,也因為它拯救了我對人之尊嚴的信心。我曾幾乎相信在殘暴面前人會必然變得猥瑣,但即使是在「夜,最漫長的夜」裡,也還有青草從地縫間細細簌簌地成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