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牙劇照(豆瓣)
【看中國2015年12月08日訊】「今天,我們要學習的新詞包括大海、高速公路、遠足旅行……大海是一種皮質沙發,當你累了,你可以說,我要坐在大海上休息。高速公路是一陣強烈的風。遠足旅行則是一種堅硬的材料……」這是希臘電影《狗牙》的開場白,說的不是現代詩歌的創作,而是一個奇特的封閉家庭。這個家庭有著極權主義的全部秘密。
父母用高牆把房子圍了起來,反覆告訴三個已近成年的孩子,外面的世界凶險殘暴,只有高牆裡才幸福安全。他們還說,只有開車才能出門,而要學習開車,必須等到他們的「狗牙」掉落。他們家沒有網路報紙,沒有電視廣播,沒有任何外界的信息,孩子們日復一日地玩著單調的遊戲。
在父親的治理術中,有暴力——孩子們經常挨打挨罵;有洗腦——錄音機播放的永遠是「愛家主義」宣傳;有賄賂——父親給孩子們買好吃好玩的,甚至定期給兒子送來性夥伴預防他逃跑……在這「教科書式」的極權統治裡,一個核心要素就是對語言的改造。
大海是多麼危險的事物,它蔚藍,遼闊,深不可測,喚起孩子們的憧憬。而沙發多麼安全舒適,上面只能坐著昏沉沉的屁股。於是大海被定義成沙發,神奇被定義成平淡,孩子們眼中的世界成了一個「脫敏」的世界。兒子從妓女那聽說一個新詞「鬼」,他問「什麼是鬼」,媽媽面無表情地說,鬼是一種很小的黃色的花。
一切專制者都試圖控制人的思想,但警察無法進駐人的大腦,於是只能控制思想的表達。語言因此必須被消毒、被馴化。一些詞被妖魔化,另一些詞被扎上蝴蝶結,一些詞被灌入硫酸,另一些詞則被噴上了香水。多年的教育之後,一提起「農民起義」,我就想起了「可歌可泣」,一說到「國民黨」,就想起「三座大山」……成年以後我知道歷史並非如此非黑即白,但這些被「加工」過的詞彙在意識深處留下的情緒反射卻經久不去。以條件反射代替思考,使每一個詞語在展開其內容之前散發出某種「氣味」,正是此類教育的成功之處。
重新定義詞語只是閹割語言的一種方式,另一種方式則直接取消某些詞彙的存在。《1984》裡,大洋國發明瞭一種新的語言,叫做「新話」。大洋國的字典編輯興奮地宣告,新話是世界上惟一詞彙量逐年縮小的語言。「你難道不明白,新話的全部目的就是要縮小思想的範圍?最後我們要使得大家在實際上不可能犯任何思想罪,因為將來不可能有任何語言來表達這些思想。」
讓反動思想不可能找到詞語來表達,這可真是一個控制思想的絕招,幾乎相當於想吃椰子就是找不到砍刀,想燒水就是找不到容器。你想說「無產階級失去的只有鎖鏈」?對不起,世上並沒有「鎖鏈」這個字眼。「失去的只有枷鎖」?對不起,世上也沒有「枷鎖」這個詞。鐐銬?查無此詞。繩索?查無此詞。緊箍咒?這是什麼東西?……好吧,讓你鬧革命,無產階級失去的全都是麵包。
當然,不斷增加敏感詞的代價就是語言越來越貧乏。極端的例子是「文革」大字報體,全都是「打倒」「萬歲」「毒草」「怒火」這樣乾癟的詞彙,漢語從一個水美草豐的田野變成不毛之地。
郭沫若給江青寫道:「你善於活學活用戰無不勝的毛澤東思想/你奮不顧身地在文化戰線上陷陣衝鋒……」,甚至老舍也寫過「萬歲萬歲萬萬歲」。
即使是極權的反抗者,也找不到自己的語言——他只能借用當權者的語言。遇羅克的《出身論》說的是人人平等的道理,字裡行間卻充滿「捍衛毛主席路線」的字眼。楊曦光的《中國向何處去》主張直接民主,但文中處處是「奪取無產階級革命勝利」之類的八股。
思想的鉗製造就語言的飢荒,但語言的飢荒也惡化思想的貧困。一個政權的專製程度,總是和它的詞語豐富程度成反比。
《狗牙》裡,馴狗師說:「狗可以像泥土一樣被塑造。」這樣的隱喻真叫人驚恐,但果真如此嗎?秋菊不懂得「人權」概念,但她知道要個「說法」。普通人鮮有使用「民主」字眼,但是懂得「商量」之精神。
真實的情感總要找到它的語言出口,就像有翅膀的東西總想張開它的翅膀。
《狗牙》的結尾,大女兒砸掉自己的牙齒,藏在車的後備箱裡逃了出來。有一天,她將看到一望無際的大海。那時候,父親再也不能向她隱瞞這個世界有多麼神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