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中國2015年05月26日訊】1989年6月3日早晨,我從睡夢中醒來,隨手打開收音機開關,準備收聽英國廣播公司BBC的新聞廣播。突然,收音機裡傳出的聲音使我吃了一驚:「中國軍隊身著便裝向北京市內開進,沿途遭到老百姓的阻攔,沒能到達天安門廣場……」
一切彷彿早就在意料中,但真正發生了,還是讓人感到十分震驚。我既為老百姓能再次阻擋軍隊而高興,又為政府幾個星期來的一意孤行而氣憤。那一幕幕讓人無法忘懷的情景,不由地又浮現在眼前……
4月15日傍晚,電視臺突然報導說:胡耀邦逝世了。這一令人難以置信的消息,像一根導火線似的,一下便點燃了埋藏在大學生心中的種種怨憤。幾乎是一夜間,各種悼念的大字報就貼滿了北大、人大等幾所大專院校。就連中央黨校這樣正統的地方,也沒能保持沉默:大禮堂前貼出了很多對聯、詩歌和雜文,雖然出自不同的作者,卻都表達了同樣的心願:沉痛悼念胡耀邦逝世,聲討黨內阻礙改革的保守勢力。
4月22日,胡耀邦的追悼會將在人民大會堂舉行。北京市政府宣布:當日,天安門廣場將實行戒嚴。為了能參加這一天的活動,北京各大專院校的學生,採取聯合行動,在前一天的晚上,便潮水般地湧進了廣場。22日天亮時,廣場上的大學生超過了十五萬。戒嚴的企圖落空了,但有關方面卻不允許大學生瞻仰胡耀邦的遺容,靈車行進的路線也作了修改,避開了大學生。廣場上的學生們十分氣憤,他們選派了三名代表到大會堂的台階上跪呈請願書,要求中央接受廣大學生的七點要求,積極推行民主改革。可是,李鵬等人對此置之不理。第二天、北京各大學開始罷課。大學生們走上街頭,積極開展演講和募捐活動,贏得了廣大北京市民的同情。
4月26日,《人民日報》發表了一篇題為《必須旗幟鮮明的反對動亂》的社論,宣布學生們的行為是動亂,必須堅決制止。北京市政府在同一天也宣布:誰要再敢上街遊行,一切後果自負。這一舉動,嚴重地傷害了學生們純潔的心靈,迅速地激化了矛盾。很多學生連夜寫下遺書,第二天,4月27日,十幾萬名大學生齊心合力衝破了警察設置的防線,舉行了聲勢浩大的環城大遊行,震驚了全世界。
4月27日的大遊行,超出了李鵬等人的預料。中央被迫採取了一些緩和局面的措施:由國務院發言人袁木出面,與學生們進行了一次所謂的「對話」。電視裡播出了這次「對話」的錄相剪輯。這次「對話」,由於中央缺乏誠意(只是想欺騙公眾)而沒能成功。為了能獲得平等對話的機會,各大學的罷課抗議一直沒有停止,並於五月四日再次發動了大規模的遊行。參加的大專院校多達40幾所。同日,趙紫陽在會見亞行會議代表時發表了一篇講話,對學生們的舉動表示理解,並希望能在理性和法制的軌道上解決問題。講話獲得了廣泛的好評,多數大學於5月5日前後復課。
中央雖然一再許諾要解決問題,卻始終不採取行動。大學生們眼看著許諾只會落空,便採取了自我摧殘的極端行動——絕食。絕食開始於5月13日(星期六)。絕食的基本要求不過兩點:1、否定《人民日報》4月26日的社論。2、真誠與學生對話。
親眼看見學生們忘我的犧牲精神,親耳聽到學生們合情合理的要求,北京市的市民們再也坐不住了,再也無法只是站在一邊助威喝采了。從5月15日起,以北京知識界為先導,社會各界的聲援遊行此起彼伏、接連不斷。到了後來,每天幾乎都有上百萬的人參加聲勢浩大的遊行。這期間,正趕上戈爾巴喬夫訪華,由於群眾和學生佔據著廣場,戈氏的行程受到干擾,使中國的領導人感到丟了面子。
5月18日,絕食進入第6天,廣場上已有數千人次暈倒。當晚,李鵬終於在人民大會堂接見了王丹、吾爾開希等學生代表。幾名學生代表的發言,使李鵬丟盡了面子。這次接見,出人意料地安排了實況轉播,因而使得更廣泛的群眾,親眼目睹了學生們的風采。同時,也使得李鵬在人們心目中的形象更加黯然無光。
第二天早晨,趙紫陽到廣場看望了學生。他眼含著熱淚對學生們說:「我們老了,無所謂了。你們還小,往後的日子還長,將來的事業還要靠你們,你們一定要保重身體」。學生們紛紛請他簽名。這天早晨,李鵬雖然也跟在趙紫陽的後面到了廣場,但那情形卻讓人感到十分尷尬。
5月19日晚21點,廣場上的學生宣布暫時停止絕食。23點30分,電視臺突然宣布有重要新聞。不久,電視畫面上便出現了李鵬、楊尚昆等人召開首都黨政軍負責人大會的情形,主席台上非常明顯地少了趙紫陽。這次會議宣布要調軍隊干涉北京危機。
5月20日上午,李鵬宣布在北京實行戒嚴。但是,奉命進城的部隊被成千上萬的北京市民攔阻在郊區。整整三天,人們白天在家睡覺,晚上到街上把守路口,整個北京市彷彿被老百姓接管了。
5月24日,部隊仍然無法入城,只得退回臨時營地。有些部隊甚至撤至遠郊。從5月25日到5月30日,人們輪番到中南海去遊行,要求鄧小平、李鵬和楊尚昆下臺,要求解除戒嚴令。但這時的中南海似乎成了一座空城,一點反應都沒有了。
5月31日,學生們在廣場上立起了一座民主女神像,使得廣場上逐漸減少的人數又多了起來。雖然人們一直沒有終止過各種形式的示威,但北京的形勢卻日趨平穩,交通秩序井然,犯罪率下降……
偏偏在這種時候,部隊卻悄悄地朝天安門廣場逼近。他們究竟要幹什麼?我不敢往下想了。我匆匆地吃完早飯,便趕到單位。剛進門,梁XX就來了,她神情緊張地對我說:「部隊進了天安門了」。我說:「早晨的廣播中說,被老百姓攔在長安街了」。她不相信:「我們院的部隊是昨天晚上出發的」。我便打電話去問住在城裡的表哥,他告訴我:「部隊並沒能進入天安門廣場。不過,大都被攔在了長安街一線,有的距天安門已經很近了。」並說,城裡的形勢很亂,有人被警車軋死。整整一個白天,大家都處在惶惶不安中。
下午四點三十分,區店工會主席打來電話,警告大家不要上街攔軍車。放下電話,我便把最後幾名顧客趕出了店堂。被趕的人中,有一個問我叫什麼名字,我大聲地說:「我叫XX!」他聽後悻悻地走了。回到家,表哥剛從城裡回來。他為我描述了六部口一帶,下午施放催淚瓦斯的情況。我心中的憂慮進一步加深了。我決定吃完飯就去天安門,要親眼看看這個厚顏無恥的政府,會怎樣對他的人民下手。父母、妻子的勸阻已經不起任何作用了。我只有一個念頭,就是無論如何也要到天安門去,即使是死,也要和廣場上的大學生死在一起。我準備好了相機、膠卷和電池,準備好了毛巾和口罩,帶上了能標誌身份的證明,留下了身上的貴重物品。我堅決地把一切勸阻都拋在了耳後,在戒嚴指揮部近乎於恐嚇的「通告」聲中,義無反顧地朝著天安門騎去。
一路上,人聲鼎沸、群情激昂。寬廣的長安街被激動的人群堵得水泄不通。那情景比慶祝粉碎「四人幫」的遊行都熱鬧。還沒騎到西單,我就再也騎不動了,只得把自行車扔在西單,徒步朝天安門走去。路上,不時有一支支由學生和工人組成的敢死隊從不遠處走過,贏得了沿途群眾浪潮般地喝采。路過六部口時,我看到了部隊遺留在那裡的車輛。那些車的車窗大部分已碎。現場的目擊者告訴我,這是軍警從示威群眾包圍的車中搶奪武器時,自己砸碎的。我想,如果政府說這些車是老百姓砸的,同樣能欺騙很多不知內情的人,何況這裡下午還發生過激烈的衝突呢?
往前走了幾十米,又看見幾輛被老百姓圍著的軍車。車頂上支著兩挺機關鎗,槍上掛著一些特製的皮帶和棍棒。很顯然,這就是他們用以對付手無寸鐵的示威群眾的。車裡面坐滿了身穿便衣的軍人,很多老百姓還在耐心地和他們講道理。不時有一些學生和工人,往車裡送水和飯,有些軍人的眼裡含著感激的淚珠。晚七點三十分,我到達了廣場。站在高處望去,廣場上人山人海。
我感動極了,真想不到政府下了「如果上街將不能保證其生命安全」的通牒後,還能有這麼多的人來到這裡。我甚至樂觀地想,即使再卑鄙的政客,也不敢對這麼多人下毒手吧?此時的大會堂和往常一樣,並沒有設置特別的警戒線。只是在台階上有哨兵站崗,人們可以一直走到哨兵跟前,有些人甚至還在和哨兵說話。我也走過去,想聽聽他們說些什麼。忽然,從大會堂的樓上潑下一盆水來,落在我身邊的不遠處,將附近的人嚇了一跳。幾名情緒激昂的年青人罵了起來,他們從附近揀來石頭準備還擊。我一邊制止他們的過激行為,一邊質問不遠處的哨兵:「為什麼到了這種時候,上面的人還有意激化矛盾?」哨兵裝作沒聽見,將頭扭向一邊。憤怒的人們立即將台階上的花盆砸了。大會堂樓上的窗口裡伸出幾張年青軍人的臉,他們放聲和下面的人群對罵起來。有人將手裡的瓦片朝上面扔去,上面的頭隨即縮了回去。
我緩步朝紀念碑走去,一路上遇見了很多和我一樣的普通市民,他們都是聽了「通告」後才到這裡來的。這些人中既有男的,也有女的;既有老的,也有少的。他們似乎都忘記了自己所面臨的危險,但只要聽聽他們的談話,就會發現,其實他們對自己的處境再清楚不過了:「現在這是幹什麼呀?一口一個不能保證大家的生命安全。國家不能保證我們的生命安全,還要這個國家幹什麼?」「危險是誰造成的呢?難道是我們嗎?你問問這位女同志,她覺著廣場上這些人會威脅到她的生命安全嗎?」「如果說有誰威脅到我們的生命安全,只能是那些當兵的!」「我真想不通,李鵬他們為什麼會這樣對待我們。現在這樣活著真窩囊,我已經跟我媽說了,如果明天我不回去,就到這裡收我的屍體!」我知道,這些人和我一樣,都是為了良心而來,如果蒼天能忍心讓我們無辜地死去,共產黨的一切美好理想都只能劃句號了!
21點左右,大會堂上架著的高音喇叭,將這場轟轟烈烈的運動最終定性了:「首都今晚發生了嚴重的反革命暴亂……,廣場上的人必須馬上撒離,否則,戒嚴部隊將採取一切手段,強行處置!」。坐在我身邊的人都沒有動,有人自嘲地說:「轉眼間,我們便成了反革命暴徒了。」
此時,有一隊全副武裝的軍人已經到了肯得基餐廳附近。廣場上的人群聽到消息後,潮水般地朝那裡湧去,瞬間便把他們包圍起來,困在那裡。突然,正南方的天空中蹦發出一道道的閃光,由遠而近,朝著我們這個方向飛來。起初,我並沒有怎麼在意,以為是部隊在故意虛張聲勢,拿信號彈嚇人。但是,不久我就發現,那其實不是什麼信號彈,而是隨時能置人死地的曳光彈。接著,廣場上的人們便開始隱隱約約地聽到了槍聲。
23點左右,一名渾身是血的女大學生從長安街跑回廣場,我緊跟上去,想聽聽情況,結果被旁邊的人推開了。我快跑到前面,舉起相機迅速地按下快門。遺憾的是,在閃光燈一閃的同時,有人站到了她的前面。我又試了幾次,結果都差不多。我只得跟在他們的後面跑。人群跑到歷史博物館前,找到一直守候在那裡的醫護人員。女大學生氣喘吁吁地說:「別……別管我,我……我沒事!我衣……服上的血都是別人的。」
女大學生的眼裡湧出了淚水,「他們朝我們開槍,很多同學都倒……倒下了,有一個同學的太陽穴被打了一個窟窿,血汩汩地……往外流,我們都不知道怎麼辦好,求求你們,快去救救他們吧!」醫護人員經過簡短的商量後,幾輛救護車沿長安街向西開去。
廣場上的人群開始沸騰了,紀念碑上的大喇叭裡傳來了吾爾開希的聲音:「最後的時刻到了!我們親愛的同學已經為了自由獻出了年輕的生命!……」他的聲音因為激動而顯得顫抖,後來終於說不出聲了。
一陣微風掠過,彷彿有人輕輕地撫摩著我的皮膚。我忽然感到一陣寒冷,週身泛起雞皮疙瘩。我怎麼也想不通,一個曾經帶給人們無限希望的政府,現在竟會變得如此無恥!我的心徹底涼了。
我朝廣場北面走去。在工自聯的所在地,我看到一名司機正在要求加入工自聯。他因為身上沒有其他的證件,便掏出駕駛證給工作人員看。工作人員告訴他:「現在辦不了了,會員證和有關的資料已經轉移了」。正說著,工自聯的廣播開始了:「李鵬政府已經完全喪失了理性,他們現在就像一個瘋狂的賭徒,越輸越賭,越賭越輸!他們現在已經再也輸不起了!……我剛從軍博那邊回來,我可以告訴大家,他們的坦克已經到了六部口了,很快就會把天安門包圍起來。我親愛的同胞們,請你們認真地想一想,你們願意在坦克的統治下生活嗎?!」憤怒的人群立即炸開了鍋,人們紛紛尋找能夠自我防衛的東西。隨即,手裡舉著棍子,懷裡抱著磚頭瓦塊的人群,便如同撒了韁的野馬似的,朝六部口方向直衝過去。
我順手從地上撿了一根棍子。雖然我一直反對使用暴力,但是,如果我真的要面臨死亡,我也決不會心甘情願地讓人白白打死。我順著人流向六部口方向跑,正跑著,前面的人忽然停住了。只聽得有人說,坦克在大會堂的南面。人流又發瘋般地朝大會堂的南面衝去。然而,跑了半天,仍然沒有發現坦克的蹤影。正在遲疑間,身後猛地響起了震耳的轟鳴聲。人們還沒有來得及反應過來,一輛坦克便沿著大路高速朝我們這裡衝來。接下來的情景是可歌可泣的:人們紛紛迎著坦克投出磚頭、瓦塊和汽水瓶,形成了一片「磚石雨」。對比之下,本來氣勢洶洶的坦克竟變得狼狽不堪,彷彿是在匆忙逃竄。隨後,坦克在不遠處熄火了,人群一下就把它圍了起來。人們想了各種各樣的辦法來對付這輛坦克。有一個告訴大家:「我開過坦克,瞭解坦克的性能。只要把它右面的小綠燈封住,這輛坦克就開不了了」。
後來,有一個學生站到了坦克的上面勸大家不要砸了,並說他要和坦克里的士兵對話。裡面的士兵自然不敢出來。於是,有人提意用汽油燒坦克,人群中的大學生堅決不同意。人們在那裡僵持著。我因為想瞭解一下廣場上的情況,便離開這裡,朝廣場走去。
剛踏上廣場我就發現,廣場上的人數已經大大減少了,很多人都分散到廣場的四周,去攔截部隊了。此時,激烈的槍聲開始在廣場的四周響了起來,我藉著微弱的燈光看了看手錶,時針正好指向一點。也就是說,六月四日已經過了將近一個小時。長安街的消息徹底斷了,人員的傷亡情況難以統計。大學生們利用最後的時間,在人民英雄紀念碑的漢白玉攔幹上寫下了「六·四慘案」幾個醒目的大字。
槍聲越來越近。大學生們不時從廣場的四周抬來一些傷員,其中也包括幾名軍人。沿途的群眾都說:大學生們太善良了,換了別人早沒人管了。跑得滿頭是汗的大學生們卻說:先救人要緊。第一隊進入廣場的士兵是從西南方向來的。那裡的老百姓已經被迫閃到兩邊。因為,排著方陣的軍隊不斷地開槍。從閃光判斷,多數是朝天上打的,但也有一些槍打得非常低,幾乎擦著周圍群眾的頭。這一方陣接近大會堂前的空場時,汽水瓶鋪天蓋地地砸向他們的頭頂。人群一下衝了上去,和方陣摻到了一起。一名年青的小夥子使出了全身的力量,操著一根棍子朝前面戴鋼盔的人的頭上猛砸下去。那個挨砸的人差一點就跳了起來:「打我幹嗎?我又不是當兵的!」「不是當兵的?那你帶鋼盔幹嗎?吃飽了撐的?!」那人趕快將鋼盔從頭上摘下來,扔到了一邊。一陣混亂過後,我發現前面有的老百姓手中,已經握有半自動步槍了。說來也怪,我明明看見那些當兵的拿的都是自動步槍,不知為什麼,落到老百姓手中的卻是半自動步槍?善良的人們趕快勸那些「搶」到槍的人,把槍送到「高自聯」去。即使是到了如此混亂的時候,也沒有人願意動用武器反抗。
紀念碑上高自聯的喇叭仍在不斷地廣播:「請同學們和市民們保持克制,把手中的棍子和鋼盔扔掉,我們要堅持和平請願的宗旨。現在,我們播放《國際歌》的錄音,請大家一起唱!」我從來沒有聽過如此悲壯的歌聲,廣場上渾然一片,所有的聲音都是發自內心的,沒有任何的投機者——也沒有誰願意在槍口下投機——「這是最後的鬥爭,團結起來到明天!」,唱到這一句的時候,很多人的眼中都含著淚水。每個人都意識到,等待他們的將是共和國最黑暗的夜晚。
激烈的槍聲又從六部口方向傳來。不久,開路的裝甲車就到了天安門前。然而,這兩輛裝甲車還沒來得及找到停靠的地方,就被一片熊熊燃燒的烈焰吞噬了。我從紀念碑向天安門走去,到達天安門附近時,部隊還沒有過來,工自聯的基地已經被付之一炬。
我又朝六部口方向走去,希望能拍幾張部隊進城的照片。迎面跑來的群眾都勸我說:「別再拍了,太危險了!那些混蛋可不是人養的!」但是,我是不會輕易地放棄這一難得的機會的。我的腦海中反覆考慮著,應該如何保護這些珍貴的膠卷。我甚至想到,如果萬不得已,就將膠卷投進郵局的信箱。
大批的部隊從長安街開了過來,有的乘車,有的徒步。已經沒有人去正面阻攔了,只有一些大膽的群眾還在路的兩邊表示抗議。前面的士兵橫端著槍,直對著路邊的群眾,槍上上著刺刀。後面的士兵一手舉槍,一手清除路障。很多手持相機的人,都紛紛地按下相機的快門。一時間,閃光燈亮成了一片。路中間的士兵急了,發瘋般地吼道:「不許照相!」,同時,「嘩啦嘩啦」地拉槍栓,並朝天上開了兩槍。我知道,在這種光線下,是很難拍出高質量的照片的,何況距離又那麼遠。但是,那些當兵的是不會瞭解這些的。他們對自己的形象可能被人拍去,感到十分的恐懼。
這些部隊到了天安門前便停住了,估計有兩團人左右。接著,大會堂的門和歷史博物館的門都打開了,黑壓壓的部隊從裡面湧了出來,坐滿了兩邊的台階。天安門被完全包圍了,情況很緊張。人們與全副武裝的士兵對峙著,誰也不知道將要發生什麼。
我和一些群眾走到了離士兵最近的地方,耐心地和他們對話。我對一名士兵說:「你看我們像暴徒嗎?我也是當過兵的,對你們並沒有成見。但是,你們今天的所作所為,實在太令人傷心了!北京根本不存在什麼暴亂,我們自己能解決問題!」那名士兵用手指了指遠處正在燃燒的裝甲車:「沒有動亂,為什麼要燒我們的車?」「你們首先開槍,打死了很多的老百姓,人們忍無可忍,才燒了你們的車!」「那……那你們把這裡弄得這麼髒,也不打掃……」站在我旁邊的一名市民忍不住了:「你們難道是來打掃衛生的嗎?你們帶清掃工具了嗎?你們拿什麼清掃呢?恐怕是準備用血洗吧?!」那名士兵一下噎住了。他旁邊的另一名士兵急了:「別跟我們說這些,我們的耳朵都磨出繭子來了,什麼都聽不進去!你們再說,我就打你個龜兒子的!」說著,便端起槍做出要向我們這裡沖的樣子。
集結在金水橋一線的士兵忽然唱起了歌,唱詞中有「英勇上戰場」之類的語句。憤怒的市民們朝他們喊話,希望他們不要辜負了家鄉父老的殷切厚望。一名校官拿著半導體喇叭慢悠悠地說:「你們不要不到黃河不死心!你們是嫌血流得還不夠多!」這句話引起了公憤,天安門前與兵對峙的所有市民齊聲高唱起《國際歌》,將士兵們無恥的歌聲壓了下去。
我朝紀念碑方向望去,猛然看見「民主之神」昂首站在帳蓬群中,顯得無比地堅定勇敢。我知道,今晚她的命運和我們差不多,都要面對殘酷的現實。但是,即使那些冷血的士兵們能夠推得倒這座雕像,卻無法鏟除她帶給人民的無限希望。早晚有一天,人們會在這裡建一座更加高大,更加完美的「民主之神」的雕像。那一天就是全國人民最盛大的節日!
時間彷彿凝固住了,一分一秒都顯得十分漫長。廣場上的主要人群,漸漸地都退到了紀念碑一線。我也順著帳篷之間的小路,向紀念碑方向走去。沿途的很多帳篷中,仍然有人在坦然地睡覺。彷彿天大的事也不該威脅到他們睡覺的權力似的。這時,廣場上的燈光開始了戲劇般的變化,一忽兒暗得嚇人,一忽兒又亮得刺眼,來來回回折騰了將近半個小時。突然,廣場上所有的燈都熄滅了。巨大的廣場變得死一般的黑暗。紀念碑上高自聯的喇叭又開始放起了《國際歌》,所有的學生和市民都放聲高歌。面對著這群冷若禽獸並且武裝到牙齒的士兵,人們除了能用歌聲表達自己的悲憤外,又能幹什麼呢?我清楚地知道,留在這裡的人,都是一些普普通通的老百姓。他們沒有組織,沒有綱領,甚至沒有任何政治要求。他們勇敢地留在這裡,就是要表達自己的善良和誠摯:他們不願看著自己的孩子被人宰割。在這群抱定了「以血醒民」決心的瘦小學生面前,他們感到有義不容辭的責任。然而,等待他們的是什麼呢?是一群瘋狂坦克的粗暴踐踏!美好願望換來的卻是流血和死亡。如此殘暴的政府,竟然大言不慚地說什麼「代表了人民意願」,簡直是無恥到了極點!更為可悲的是,善良的人們還得在這群劊子手的槍桿子「領導」下,苟延殘喘地生活。一場轟轟烈烈的要求變革的群眾運動,就這麼被他們血腥地鎮壓了……
想著,想著,眼淚就順著我的臉頰流了下來。一股強烈的義憤湧上我的心頭。如果我能活著出去,我一定要作為歷史的見證人,為最終鏟除這一吃人的制度而盡力。我緩步朝紀念碑西側走去。在那裡停著一些救護車,身著白衣的醫護人員正在緊張地忙碌著。這時,高自聯的喇叭裡傳出了候德健的聲音:「我是候德健,我代表絕食的四個人來說幾句話。我們沒有得到大家的同意,就去找了戒嚴部隊交涉,他們說,只要我們現在撤出廣場還能保證我們的安全。我們四個人都希望大家能安全撤出去。我們不能再抱任何幻想了,現在再不走就只有死路一條了。我知道,我們現在留在廣場上的人都不怕死,但我們不能就這麼白白的死了!未來的事業,還等著我們去開創……」
這一番話使得廣場上的人群炸開了鍋。喇叭裡又傳來了劉曉波的聲音:「請大家冷靜地思考一下……」話剛出口,便被廣場西側的一陣激烈的槍聲打斷了。當時,我正在歷史博物館的台階下,上面士兵的竊竊私語清晰地傳到我的耳朵裡:「打死狗日的了!」我心中別提多悲憤了,我發誓:就因為有這幫混蛋舒舒服服地活著,我也不能現在就死,我一定要看到他們哭的那一天!我朝紀念碑跑去,那裡的人群正在候德健的組織下進行表決,人們只能憑呼喊的聲音大小來判斷同意撤還是留的人多。實際上這種表決很難得出真正的結果,但是,在候德健、劉曉波等人的催促下,人群終於開始向廣場的東南角撤退。然而,我還沒有跑到紀念碑前,一隊身穿迷彩服的全副武裝的士兵,已經瘋狂地衝到了紀念碑的最上層。他們把壓滿了子彈並且拉開了保險的自動步槍,直對著距離他們不過兩步之遙的人群。我拚命地朝前擠去,終於到了與士兵相對的第一排。只聽得一陣猛烈的掃射之後,紀念碑上的喇叭掉了下來。無數盞閃光燈同時亮了,歷史注定要把這些禽獸的瘋狂嘴臉記下來,並且公之於眾。禽獸們虛張聲勢的喊叫,在人們的浩然正氣下,顯得那麼的懦弱無力。很多人都哭了,大家手拉手、肩併肩地一步步退出天安門廣場。一些坦克已經發瘋般地衝進廣場,在學生和群眾隊伍的四周橫衝直撞。很多帳篷都被碾平了,也不知那裡面是不是還有人?沿途的居民在學生和群眾的隊伍兩邊排成了牆,他們緊緊地握著學生們的手,失聲痛哭。
一名滿頭銀髮的老奶奶,淚水已經將胸前的衣衫浸濕了一大片,仍然在路邊不住地抽泣。她一邊抹淚,一邊將手比劃成「V」字形,並且不住地舉過頭頂。我的眼睛再一次模糊了,我怎麼也看不清取景框裡的影像,我更不忍心按動相機的快門……
天漸漸亮了。在前門西大街,人們與正準備進入廣場的另一支部隊不期而遇了。人群爆發出一陣陣鋪天蓋地的口號聲:「畜牲!畜牲!……」士兵們一個個低著頭,灰溜溜的,真好像一群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
從天安門一路走過來,劫後的北京處處讓人不寒而慄。很多地方都是彈痕纍纍,遍地血跡。學生和群眾的遺體已經被人們迅速地轉移了,少數幾具士兵的屍體卻沒人肯收。李鵬之流肯定會利用這一點大作文章。但是,大量的屠殺罪證,都被群眾收藏、保存起來了。歷史終將會給他們最後說出真相的機會!正像西單附近的一輛焚燬的汽車上寫得那樣:「墨寫的謊言,永遠掩蓋不了血寫的事實!」遍地的鮮血使得很多人清醒了。他們不得不重新選擇自己的未來。我就是其中的一個人。這短短十幾小時的經歷,卻促使我完成了人生歷程的最大轉折。
我永遠也無法忘記這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