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0年春,我在父親的桌子上看到一本書--《論人民民主專政》。父親告訴我這書是毛澤東寫的;父親虔誠地邊輕輕翻著書邊對我說:十月革命一聲炮響,給中國送來了馬克思主義,人民民主是工人階級和勞動人民的民主,不同於西方資產階級的民主;對人民民主,對敵人專政就是人民民主專政。我似懂非懂初識民主這個詞,還知道了西方資產階級民主和我們的民主不一樣。
寒假後開學不久,老師告訴我們,朝鮮戰爭爆發了。懵懵懂懂聽大人說:南朝鮮的李承晚為了吞併我們的兄弟鄰邦朝鮮人民共和國,悍然越過三八線,向朝鮮人民發動進攻。我們的弟兄鄰邦奮起反擊,一舉打到仁川,南朝鮮受壓迫的人民就要得到解放了。我想,南朝鮮的人民一定和我們得解放一樣,高歌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
秋天開學了,我找父親要學雜費,父親正和他的朋友們談論朝鮮戰爭。從大人口中,我第一次聽到「唇亡齒寒」這個詞,說是戰火已燒到了鴨綠江邊。
不是說朝鮮人民打得好,南朝鮮就要解放了嗎,我問父親。父親說美帝國主義出兵幫南朝鮮,已打到我們家門口了。
知道什麼叫唇亡齒寒嗎,父親問,我呲牙咧嘴回答道,是嘴唇沒了,牙齒就冷。
美帝國主義出兵,南朝鮮人民沒能得解放,令我不能釋懷,此後的好多好多年,我都為南朝鮮人民難過,恨美帝國主義,沒有美帝國主義插手,南朝鮮人民不是早就得解放,過著和北朝鮮人民一樣的幸福生活了嗎。
1950年10月25日彭德懷將軍帶領中國人民志願軍赴朝參戰。「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保和平,衛祖國,就是保家鄉-----」的歌聲響徹中國大地。抗美援朝保家衛國,一撥兒又一撥兒的鄉下年輕人參軍,我們揮動著手裡的小紅旗一次次地歡送。
老師告訴我們,志願軍叔叔是最可愛的人,整個冬天,我們忙著上街募捐、給朝鮮前線的志願軍寫慰問信、跟著高年級同學幫志願軍家屬打掃衛生。
也就是在這個冬天,在宣傳畫上我認識了一個叫麥克阿瑟的人,他鼻子很大很大,頭上打個「方補丁」。窮鄉僻壤,少有西醫,我不識他頭上那補丁是什麼。父親告訴我,這是一幅漫畫,畫的是美軍的司令官麥克阿瑟吃了敗仗,頭上打了繃帶。
我們時常被組織到街上遊行示威,高呼打到美帝國主義,麥克阿瑟滾回老家去。院子裡的孩子們做遊戲,爭著當我方司令,為誰當麥克阿瑟而爭論不休。只好抓鬮,誰抓著,誰只好自認倒霉。
麥克阿瑟在1951年春就灰溜溜地回了美國,接任他的好像是一個叫李奇微的人,頭上也打了繃帶,印象不深。1953年夏,朝鮮戰爭結束,彭大將軍班師回朝。彭德懷麥克阿瑟的名字,深深地留在我童年記憶裡。
幾年後,彭德懷馬失前蹄,被撤職。記不清從哪兒道聽途說知道了,原來他的對手麥克阿瑟也早就不得寵了。朝鮮戰爭中麥克阿瑟公開批評杜魯門總統的亞洲政策,和總統爭吵頂撞。杜魯門撤了他的職。多年來領袖意志高於一切的教育,早使我懂得,服從是天職,犯上沒有好果子吃,那怕你官位顯赫。這兩個因犯上而遭廢黜的將領顯然是自食其果了。心中只是對彭德懷有點不平。
又是好多年過去,由於階級鬥爭形勢的尖銳性和複雜性,被撤職後的彭德懷成了最危險的階級敵人,按照約定俗成的規則,敵人不僅僅是敵,而且還不是人;不能有人格人權不算,還不能享有人道待遇。我想知道被撤職的麥克阿瑟怎麼樣了,一打聽,嚇我一跳,原來麥克阿瑟被撤職後,一直在折騰,四處講演,不僅抨擊總統的亞洲政策,還參加競選、奪權。
我納悶,彭老總僅僅是在黨的會議上提了不同意見;麥克阿瑟抨擊總統,還要競選取而代之,簡直是野心得不能再野心的野心家。結果彭德懷成了篡黨篡國的野心家,麥克阿瑟自由自在,藉著資產階級民主的保護做他的競選夢。彭老總的悲慘和麥克阿瑟的逍遙使我開始懷疑、我一直被灌輸的、資產階級民主是虛偽的反動的理念的正確性。也對我們的人民民主專政始終站在憲法的頭上不理解。
到了改革開放年代,我明白了民主是一種理念,它既不是靈丹妙藥,也不是洪水猛獸,它不等同凝固化神聖化的人民民主。民主理念是每個人都是獨立的、有尊嚴的、不可代替的,我甚至想像,拋開政治制度不談,拋開所謂民智不高(不適於民主)不談,如果當年出席廬山會議的高級幹部們多一點民主理念,憑良知發出自己的聲音,只唯實,不唯上;予國家、予人民那將是與日月同輝的偉大義舉啊。
是什麼地方出了錯?全黨全國人民只能有一個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