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中國2015年03月01日訊】編者按:本網站收集了上千篇《往事微痕》的文章,內容都是當事人在反右、文革等歷次運動中親歷、親見的事件。現將《往事微痕》文章整理後陸續發表;應讀者要求部分文章會重新刊出,以饗讀者。
復活
這篇短文「復活」可不像世界文豪托翁的文學巨著《復活》那樣,描寫一個靈魂的復活,而是在最直接的意義上描述一個人死而復生的傳奇式經歷……
坑窪不平的土路上,兩個人在拉著一輛平板小膠輪車行進。其中一個人兩手把著車轅,肩套一條拴在平板前端鐵環上的粗麻索,一步蹬一步,吃力地前進。另一個人挽一條繫在膠輪車支腳上的長麻繩在前面拉。兩個人都因用力而身體向前微傾,他們都解開了上身那件勞教農場發的黑粗布棉襖的衣扣。
「這口子也夠慘的,才30出頭就埋在這荒地上,聽說還是啥子名牌大學的講師哩。」駕轅的那人帶著濃重的四川口音邊喘氣邊嘟喃著。他顯然是在說平板車上那口底層由活動拉板構成的薄皮棺材中的苦命人。「他媳婦和兩個才6歲和7歲的孩子今後日子怎麼過啊。單是‘極右份子」和勞教分子家屬這口黑鍋就夠他們背一輩子的了,慘啊。」
「唉,也是,誰叫他大鳴大放說三道四多話呢!」前面拉車的那人帶著半是同情、半是埋怨的口吻,「我是為了餬口,在前門擺地攤,違反了什麼城市管理條例而被收容教養的。要吃飯,沒辦法啊。這年頭有口飯吃就行了嘛,何苦說三道四,自找倒霉。」
大約經過了半個多小時,他們終於拉到了清河農場的墳地——也即人們戲稱為585分場的所在地。這裡的土壤鹼性特重,在一大片泛白的鹼地上,連一向以抗鹼性著稱的、西荒地特有的蘆葦也幾乎絕跡,一眼望去,數以百計的亂墳堆無規則地遍佈各處。墳堆前一般樹立有一塊約半米高,七八厘米寬的木牌,上面寫著死者的姓名、籍貫和死亡日期。不過也有許多墳,除了一堆黃土外什麼也沒有。
他們把平板車停在新挖出的墓穴前,穴深約半米,寬約0.4米,長約1.9米。然後抬下薄皮棺材擱在墓穴上,棺材正好比墓穴略長一點。駕轅的那人彎下腰,把薄皮棺材的活動底板使勁往外一抽,只聽得「叭」的一聲,屍體掉進了穴底。
就在這一剎那,一件絕對意想不到的天大怪事發生了。隨著屍體「叭」的一聲掉進穴底,屍體竟發出了「哎唷」的呻吟聲。還好是在大白天,況且兩名埋屍員也是身經百戰的老手了,他們沒有被嚇得撒手就跑,更何況他們也是勞教犯,他們對被埋葬的死者有一種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情。他們不僅沒有逃跑,還把那名命不該絕的苦命人迅速送到了三分場醫務室。這苦命人的確命大,終於活下來了,而且一活就40多年了,直到今天仍然健在。
讀者至此也許已能意識到,這名曾經入土半截的苦命人就是筆者。幾十年來,筆者的一些親朋好友總是要筆者講述這段傳奇式的經歷,它似乎有點像大仲馬筆底下的唐泰斯從監獄古堡幾十英尺高的懸岩上被擲進大海的故事。不過促成我寫這篇短文的另一個原因,是我曾經經歷過死亡,或者說我有死亡的經驗。誠然,有些溺水、車禍、觸電而休克的人被救活後,他們的確也曾參加了死神的一次宴會而重返人間。但他們都是事發突然,一下子喪失了知覺,沒有時間體會臨死前彌留之際的感受。
和溺水、車禍、觸電的暴死不同,我經歷過的是一次餓死的過程。餓死是新陳代謝功能的逐漸衰竭,猶如一盞桐油燈,隨著油碟內的桐油的減少,燈芯上燃著的火焰是一點點、一點點地縮小並昏暗的,要經歷一段頗長的時間,才會「嗤」的一聲最終熄滅。
那是1961年初發生的事情,神州大地正經歷著大躍進和人民公社運動。當時天災加人禍,人們連糠菜半年糧的生活也得不到保證。整個社會尚且如此,勞改和勞教農場的境遇也就可想而知了。我每頓只能以清水煮馬齒莧(一種野菜)充飢,據說也加進了一點玉米麵,但在一大盆清湯寡水的馬齒莧中,實在看不出也嗅不出有絲毫玉米麵的存在。(我當時在病號隊。生產隊比病號隊的情況稍好一些,每天多少可吃到一點糧食,如馬齒莧玉米麵糊糊、馬齒莧玉米麵窩窩頭)。極度營養不良使我骨瘦如柴,體重由125斤減少到不足60斤,我形同骷髏的外貌,和高中生物學課堂上的人體骨骼標本其實沒有什麼兩樣。我的體能已衰竭殆盡,膝蓋以下部位長年冰涼並帶有麻木感,我不得不柱著木棍龍鐘老態地拖著腳步走路,稍不留意,一塊雞蛋大的石頭就會把我絆倒,沒有難友們的幫助,休想自己爬起來。
終於有一天,小吳和小何——就是前面曾提到的兩名埋屍員,他們是生產隊派到病號隊來工作的,除埋死人外,還給病號送開水、送馬齒莧——在給我灌好一暖瓶開水後,對我開腔了。
「老王啊,」小吳注視著我的臉,帶著濃重的四川口音,「我看該輪到你哥子上路了哩。」
「冬至不出年外,總是個把月的事。」小何補充了一句。
由於經常同死人打交道,小吳與小何積累了一種獨特的經驗。在閒聊中,他們曾對我們講起過,像我們這些因飢餓而極度衰竭的人,如果出現外眼角下垂,嘴角上翹,一般不出一個月就會死去。當然,這種變化十分微小,普通人不一定能察覺,但他們也許因經驗豐富罷,據說已屢試不爽。
又過了約20多天罷,不祥的預言終於應驗了。那天早上,當小吳與小何掀開用破麻袋縫成的門帘,進入我們病號隊室內,發出慣常的分發開水的吆喝聲時,我發現我的四肢已不聽我使喚,無法動彈。除了耳朵還能聽到聲音外,嘴巴已說不出話,眼皮也像注滿了鉛似的,儘管我作了最大的努力,卻睜不開。我左邊和右邊鄰鋪的難友發現我毫無反應,慌忙叫小吳趕緊去找潘大夫。
潘大夫很快趕來了。他馬上拿出聽筒在我胸部邊移動、邊仔細地聽診。在注射了一支強心針後,他繼續用聽筒不停地監聽我的心臟。我還有聽覺和感覺,我知道周圍所發生的一切。我聽到小吳與小何在商量什麼時候來拉人,我也聽到潘大夫在斥責他們不要瞎說,我還能有救。我突然害怕不要在我尚未死透時就被拉去埋掉,我拚命想睜一睜眼睛或動一動嘴唇,以表明我還活著,但就是做不到。我神志還很清楚,我意識到我已步入生命的終結階段。我並不畏懼死亡,說實話,與其在當時那樣的悲慘境遇下苦受煎熬,死亡其實是一種最好的解脫。我曾經幾次企圖自殺。然而真正到了跨上死亡的門檻時,對人生的最後牽掛——拖著兩個幼兒的妻子,年老體衰的高堂老母,他們今後將如何挺過這漫長而又險惡的人生?我忽然想起了每月都要從他們可憐的定量中(儘管比我這勞教犯多些)硬摳出幾斤糧食接濟我,使我勉強維持生命的事實。我腦海中甚至清晰地浮現出兩個剛讀小學半懂事的孩子正在「為了救救爸爸」的哄誘下,皺著眉頭吃野菜的景象……我不能死、不能死、絕對不能死啊!然而這次不是自殺,這次可由不得我在最後一刻把已套上自己頸項的繩索,再用自己的手來解開。
餓死的人與病死的人(比方說癌症死亡者)不同,餓死的人臨終前不感到有什麼疼痛,毋寧說平時那種令人不堪忍受的強烈飢餓感這時反而減輕了。
我好像飄浮在風平浪靜的水面上,自由自在,無拘無束。慢慢地,我覺得我似乎從水面上浮到了空中,越浮越高,越浮越遠。潘大夫他們的聲音也越來越輕,越來越遠……終於進入了絕對寂靜。突然,「嘭」的一聲震動,把我從虛無縹緲的寂靜中驚醒……接著便發生了本文開頭的一幕。
事後,潘大夫說,也許從棺材墜落墓穴的一擊,歪打正著,正好起了使心臟再搏動的刺激作用。因為他們也曾對我施行心臟人工擠壓起搏的搶救,卻未見效。我又問他,我從水面飄飄然上浮太空的感覺,是否就是靈魂在升華,脫離軀殼。
「我是學醫學的,沒有學玄學。」潘大夫淡淡地一笑,「所以無法回答你的問題。」
這就是我被打成右派,在勞教農場——北京清河農場三分場,親歷的一次人間絕對少有的,被餓死而又「復活」的經歷。它使我永記不忘。
【注】我和我的難友們已餓到了見到什麼都想吃的程度。一位曾是第二機械工業部俄文翻譯的難友曾親口對我說,有一次他用了最大的毅力才好不容易地克制住了自己,不去吃牆邊一堆外形酷似窩窩頭的人糞便。另外,我們經常閑談的一個話題就是:「如果給你一碗紅燒肉燒蛋,大米飯管飽,不過飽餐一頓後立即執行槍決。你是否願意作此選擇?」我們幾乎眾口一詞地都表示願意。因為作一個飽死鬼的滋味,遠比作一個餓得半死不活的人的滋味要好受多了。個中感覺誠非筆墨所能形容於萬一,非身歷其境者是根本無法體會的。
受株連的一代
「啊呀!看你——又拉肚子了吧,滿屁股都是屎。轉過身來,前面再洗一洗。」做父親的在衛生間一邊給兒子擦洗屁股,一邊轉動著兒子的身體。
「冷嗎?我給你們再拿個暖瓶過來,可千萬別凍著了。」正在隔壁廚房做飯的母親又提來一個暖瓶放在衛生間門邊。
「不冷,一點也不冷,我們在用浴霸。」孩子的父親顯然是在安慰他的妻子,要她放心,兒子不會著涼。
我敢跟任何人打任何的賭,你肯定會認為這是一對新婚燕爾的夫妻在對話,丈夫正為剛滿週歲的兒子洗澡,而妻子正在隔壁廚房忙活著。
然而你錯了。不是小錯,而是大錯特錯了。這實際上是一對年逾古稀、明年就將迎來他們金婚紀念的老叟和老嫗的對話。老叟倒的確在為他們的兒子洗澡,不過他已不是剛滿週歲稚嫩可愛的胖小子,而是一個明年就將步入知天命之年的、年近半百的中老頭了。這個年老(至少已很不年輕)的兒子因患有嚴重的憂鬱症而不得不由他的更老的父親來為他洗澡,不是因遺傳基因缺陷的遺而得這種病的。他的直系旁系親屬中沒有患此病者。他也從未遭受過失戀或生意場中破產的巨大打擊。不過他命中注定了——不管是有幸也罷,不幸也罷——出生在一個罕見的時代,一種罕見的遭遇把他製造成為一名憂鬱症者。產品:一名憂鬱症患者;出廠日期:1966年8月;生產工廠:文化大革命製造廠;廠址:中華人民共和國;總設計師:「偉大的人民大救星」。
文革的災難
1966年,他——本文的主人翁王尚平,也即開場白中所提到的那個現已年近半百的老兒子——才12歲的年紀(這本應是人世間根本不知愁滋味的金色童年啊!),就被眼前這突如其來的災難與打擊給嚇懵了。一切來得那麼突然,那麼無法解釋,就像一場噩夢。他彷彿一下子墜入了絕望的深淵。前兩天他還隨著人群在一旁觀看紅衛兵的革命行動,這時突然革到他的頭上來了。他看到帶隊的紅衛兵頭頭通知臉色嚇得鐵青的外婆與父親(當時母親已被扣留在廠,進行隔離審查):他們是奉杭州鏈條廠(母親所在廠)紅衛兵總部的命令來此搞革命和幫助破四舊的(當時將舊文化、舊思想、舊習慣、舊風俗稱作四舊,美其名為破四舊,其實就是抄家)。平時不抽煙的父親特地到巷口煙攤買了一包煙請他們抽,外婆忙拿出一個暖瓶和幾個飯碗及一小瓶茶葉請他們喝茶,但遭到了紅衛兵頭頭的拒絕。
「我們紅衛兵的總司令是偉大領袖毛主席,我們堅持執行三大紀律、八項注意。」紅衛兵頭頭邊說邊拍了拍掛在腰上的軍用水壺,「你看,我們早作好了準備。」
在頭頭一聲令下之後,紅衛兵開始了革命行動。尚平面無表情地看著11名紅衛兵輪番進入室內搞革命。因為他家的那間斗室不足18平米,在擺設了3個臥床、1張方桌(包括塞在桌面下的3張方凳)、1個三屜櫃、兩口箱子和1個馬桶後,所剩空間實在不多,一次頂多只能容納4名紅衛兵進行革命,餘下的人便在室外翻箱倒篋。方桌與方凳被搬出室外了,一個由兩條長凳、一塊木板搭起的簡易床鋪被搬出室外並再搭起來,上面堆滿了被褥、衣物和各種雜物。三屜櫃被搬出室外了,3個抽屜都被抽出並翻了個底朝天。兩口箱子也被搬出室外並徹底搜查,連那個散發著陣陣臭氣的馬桶也被拎出室外,紅衛兵們掀開墊馬桶的一塊石板,想要查出可能藏匿其下的反革命文件或槍枝、金條之類的東西。然而他們不得不隨手立即放下石板,因為除了幾條令人噁心的軟體爬蟲外,什麼也沒有。折騰了一個多小時後,紅衛兵頭頭終於下令停止革命行動。有幾名紅衛兵在翻箱倒篋時,不慎劃破了手指,出了點血。他們臉上顯露出一種崇高而自豪的表情,因為他們用實際行動履行了他們的莊嚴誓言:「用鮮血和生命保衛毛主席的革命路線!」這句口號就寫在他們來時高擎著的紅布橫幅上,這時顯得格外醒目。
頭頭一聲哨音,紅衛兵重又高擎著來時的那條紅布橫幅,在震耳欲聾的鑼鼓聲中,帶著他們這次戰鬥的勝利品——1件尚平祖父當年的貂皮領狐皮斗蓬、1件他祖母當年的羊皮旗袍、兩件他父親當年的西裝上衣——英勇的凱旋而去。臨行前,紅衛兵頭頭留下了一紙收條,寫明根據革命需要,取走了上述衣服,還慎重地蓋上了印章。在此我必須鄭重說明一個事實,大約過了五、六年罷,鏈條廠紅衛兵總部確實賠償了我家一筆錢(因為實物已不知去向),儘管金額與實際價值相差甚遠,但畢竟在某種程度上說明瞭紅衛兵與土匪、強盜還是有所不同的。那種把紅衛兵說成專搞打、砸、搶,與土匪、強盜沒有兩樣的人是欠公正的。借用當年一句套話,那是對以「偉大領袖毛席」為統帥的紅衛兵小將進行無恥的惡毒攻擊與誣蔑,是一種現行反革命行為。
在整個造反過程中(當時將這種抄家稱作紅衛兵小將的革命造反),尚平一直逃離在外,他無目標地躑躅街頭,他沒有想去的地方,其實也沒有任何地方可去。他外出的惟一目的就是為了躲避圍觀者的目光,人群中有些是帶有同情心、卻又不敢站出來主持公道者,但許多是神情麻木的看熱鬧者,當然,其中也不乏一些幸災樂禍者、甚至落井下石者。他們平時因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而與尚平的外婆有著夙怨。他受不了像一支支利箭一樣向他射來的這些目光。
尚平一直挨到晚上9點多鐘才回家,他估計紅衛兵應該是離去了。「咿呀「一聲推開那扇由木樞紐支撐著並有著幾道裂縫的小木門,他看到相對無言的外婆與父親坐在各自的床沿上。15瓦燈泡發出的暗淡燈光在日久發黑的牆壁的背襯下,整個房間顯得格外昏暗,他感到凝重的空氣壓得讓人幾乎透不過氣。
「一下午都到哪裡去了?你這孩子,讓家裡掛念死了。」外婆帶著埋怨的口氣,「快吃飯罷,桌上有碗咸菜,還有點吃剩的豆腐乳。」
「我哪裡也沒去,只是在外面隨便走走。我不餓,不想吃飯。」
「好好的人不吃飯怎麼行。」外婆知道尚平此時的心情,她知道他內心的傷痛所在,但她又不知道該怎樣才能安慰他,「乖尚平,去吃罷,噢。」
尚平終於不聲不響地吃完一碗泡飯,洗了洗臉和腳,爬上床並在弟弟的另一頭躺下(他和弟弟共睡一個床)。接著外婆與我也在各自的床上躺下,我隨手關掉了15瓦的電燈,房間內於是由昏暗轉成漆黑。
那夜我睡得很差,除了偶爾似睡似醒地在做噩夢外,更多的時間是失眠。不過尚平肯定比我睡得更差,似乎徹夜未眠,不時左右翻身,長吁短嘆,伴隨著輕輕的抽泣聲。
可憐的孩子,這一系列問題太微妙了,太艱深了,你怎麼可能得到答案呢?即便是對成年人來說,人們也只能採取一種表裡不一、自欺欺人的假大空的套話作為應付手段。你秉性聰明,喜歡觀察周圍事物並提出問題。記得你才5歲時,有一次姑父帶你坐火車,你就問姑父:為什麼遠處景物與火車呈同方向前進,而近處景物卻與火車呈反方向後退?你姑父不是學自然科學的,一時竟回答不上來。你自幼酷愛數學,在小學六年級時,就曾用平面幾何證明(a+b)2=a2+b2+2ab而引起算術老師的讚嘆。
然而孩子,現在你面對的卻是另一類性質截然不同的問題,對於一個年僅12歲的孩子來說,這一事件本身就是極為殘酷的。你根本不懂得大人的那一套應付手段,但命運卻偏偏殘酷地讓你不得不過早地面對並苦苦思索這一切,這除了注定將得到一個悲劇性的下場,還能有任何別的結局嗎?!誠如當年的一段順口溜所說:
窮人的孩子早當家,
黑五類的狗崽子,命定要受苦又受罰,
嘗盡人世間的辛酸苦辣……
沒有世外桃源
那一夜,尚平徹底失眠,他第一次過早地品嚐了只限於成年人才可能有的「失眠症」的痛苦。他多麼希望黑夜能永無止境地延續下去啊!或者能找到像《魯賓遜飄流記》中所描述的那樣一個與世隔絕的荒島也行。那樣他就可以躲開使他無地自容的、人們射來的各種目光了;可以躲開他朦朧中感到卻又無法解釋的對他充滿敵意的社會了。
然而可憐的孩子,時間畢竟是無法停住的,現實世界中也不存在任何與世隔絕的世外桃源,儘管現實是殘酷的,你仍然無法逃避而不得不面對它。喔——,遠處傳來了公雞啼聲,曙光從破裂的門縫中,透入一間沒有窗子的破房子——尚平的家。新的一天又開始了。尚平與外婆、父親、還有弟弟迅速穿衣起來(前面說過,母親還被扣留在廠,進行隔離審查),就像昨天什麼也沒發生過似的,大家什麼話也沒說,尚平漱洗完,吃完一碗泡飯,與外婆、父親說了聲「再見」,就背著書包走向學校。
儘管政府規定小學不搞文化大革命,但校門左面與右面的圍牆上還是增加了兩條「文化大革命萬歲!」、「毛主席萬歲!」的巨大標語。尚平加快腳步,逕直向教室走去,因為今天是星期一,作為班上的算術課代表,他必須在上課前收齊同學們的算術作業,然後交給他們的算術老師(也是他們的班主任)葉老師。尚平一走進教室,就感覺到今天的氣氛不對。黑板上已有人用粉筆橫著寫出了幾個粗體大字:「橫掃一切牛鬼蛇神!」六、七個左臂上套著「紅衛兵」紅布袖套的同學正圍著兩個也套著「紅衛兵」袖套的同學——看樣子顯然是他們的正、副隊長——眉飛色舞地大聲談論著這兩天紅衛兵到處造反、抄家的盛況。
尚平遲疑了一瞬間。他想起過去每逢週一早晨向齊建國(他爸爸為一名省委處級幹部)、韓軍(他爸爸為某大國營企業車間支部書記)——也即現在的紅衛兵正、副隊長——兩同學收集算術作業時,總會碰到這樣那樣的麻煩,不是忘在家裡沒有帶來,就是尚未做好。由於尚平在期中、期末考試中總是全班第一,而他倆則連及格都不容易,再加上每學期開學發下新課本後,尚平總是在開學後的第1個月內,就能把整本算術課本的習題演算完畢而令算術老師驚訝不已。尚平還尊敬老師,同學有問題時則樂於助人,歷年都受到學校及少先隊表揚。這使得基於階級出身而具有高人一等的優越感的齊、韓兩人對尚平有著某種連他們自己也說不出緣由的反感。齊、韓兩人的調皮搗蛋在班上是小有名氣的。他們經常給女同學甚至老師起綽號;把尚平的尊敬老師與遵守紀律說成是拍馬屁;把尚平的優異學習成績和長年被老師指派擔任算術課代表,說成是學校領導在鼓勵學生走「白專」道路。
即便在小學,當時也強調學生應「政治挂帥」,以「階級鬥爭為綱」,積極參加接二連三的各種政治運動,專業學習只能是次要的和從屬的,這才是走社會主義的「紅專」道路。否則就是走資本主義的「白專」道路,這樣作和贊成這樣作的人,都將成為批鬥打擊的對象。
尚平收齊了前面幾排座位上同學的算術作業,向後面圍成一堆的紅衛兵走去。還未等尚平開口要作業,站在最外圍的一名紅衛兵李國強用腳一絆使尚平摔了一跤,手上拿著的20多本已收到的作業散落滿地。尚平從地上站起來,由於這突發事件而氣得臉色發青,他向李國強大聲責問道:
「我惹你了嗎?你為什麼用腳絆我?」
「誰絆你啦。」李國強嬉皮笑臉地向齊建國眨了眨眼,「你自己不小心摔了一跤,還要賴別人。」
「走!我們到辦公室找老師評理去。」無緣無故的公開羞辱使尚平無法再忍氣吞聲,他一邊說著,一邊拉著李國強的外衣向外走。
「嘿!你他媽的狗膽還真不小啊!竟敢動手打人。老子今天非得好好教訓教訓你這個黑五類的狗崽子不可。」齊建強衝過來朝著尚平臉上就是一拳,在隊長的帶動下,其他紅衛兵也一哄而上對眼前的階級敵人拳腳交加。尚平憤怒地進行反擊,然而這畢竟是一場力量對比過於懸殊的打鬥,尚平本能地衝出教室朝辦公室跑去。
其實5年級教室內的這場爭吵打鬥聲已經驚動了辦公室,包括葉老師在內的幾位來校較早的老師,正走出辦公室朝5年級教室快步走來。
「什麼事?!什麼事?!打架打得頭破血流的,」葉老師向朝她跑來、鼻子被打得鮮血直流的尚平大聲發問。作為班主任,通過家訪,她知道尚平父親原是中國人民大學的一名講師,57年被劃為右派並被判處勞動教養。從幾次交談中,她的基於幾十年人生閱歷的直覺告訴她,尚平的父親是一名正直的知識份子。而尚平則是她親手培養出來的一名絕頂聰明、懂事、聽話的好學生,不僅學習好,而且積極負責地完成算術課代表的工作,尚平還樂於幫助班上功課較差的同學。因此,她對尚平及其全家是抱著一種理解和同情態度的。當然,她也清楚,在當時「以階級鬥爭為綱」、強調與階級敵人劃清界線的政治氛圍中,她不能把她對尚平的這份感情表露得太明顯,否則將對她自己和她的家庭都不利,弄得不好,甚至招來家破人亡的嚴重後果,都是可能的。
然而在這一刻,當她面對著流著鼻血的尚平被一群紅衛兵追打的場面時,這位一向受人尊重、已經年過不惑、有著20多年教齡、從來不大聲呵責學生的葉老師卻再也按捺不住了。她就像看到自己兒子被人毒打一樣,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在往頭上衝,她甚至需要拿出最大的力量,才能控制自己的情感,使眼淚不致奪眶而出。
「你們看看——,你們看看啊!你們把王尚平打成什麼樣子了,」葉老師用從來沒有過的充滿憤怒的大嗓門,責問衝在最前面的齊建國,指著鼻血還在不停地流著的王尚平,「你們難道不知道打人是嚴重違犯校規的行為嗎?」
葉老師把王尚平、齊建國、李國強3人帶進教師辦公室,問清事實過程後,她狠狠地批評了齊建國和李國強的挑釁與粗暴的打人行為,她也批評了王尚平不該先動手拉扯李國強的衣服。
「如果你不先動手拉李國強到教師辦公室去評理,而是獨自前來告狀,這次打架不就可以避免了嗎?」葉老師知道,為了避免別人說她偏袒王尚平,她必須對王尚平也提出批評,儘管她覺得是有欠公正的批評。
「是的,葉老師,我也有錯。以後即使他們再作弄我,我也不和他們計較而直接來辦公室告狀。」
望著尚平憨厚的眼神中透露出的真誠認錯並決心改正的神情,葉老師突然覺得她對尚平的批評是多麼的蒼白無力,她又想到了在她認為崇高而又漫長的20多年的教師生涯中,她一再教育學生要「為人公正,做事誠實」。她覺得這8個大字現在似乎字字有千斤份量,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好了,你們都回教室去吧,馬上就要上課了。」葉老師支走了3名學生,思潮起伏,眼睛凝望著窗外發怔。
「葉老師,怎麼你臉色不大好,有什麼不舒服嗎?」去年剛從師範畢業來校任教的小劉老師關心地注視著葉老師。
「哦,沒什麼,沒事,謝謝你的關心,」葉老師面帶微笑,望著劉老師,「昨天作業多,過了12點我才批完就寢,可能睡眠有點不足。」
被摧殘的幼芽
這場由「偉大領袖」以「偉大的無產階級魄力」親自點燃的偉大革命一旦爆發,就以不可阻擋的野火燎原之勢聲迅速在全國蔓延。尚平所在的小學又怎能例外,以齊建國、韓軍為正、副隊長的紅衛兵隊伍迅速擴大,他們總共約五六十人基本上已不上課,整天忙著鬧革命,他們有的高舉橫幅,敲鑼打鼓正準備出發去抄牛鬼蛇神的家,有的正兩手提著、兩腋夾著各式各樣的戰利品(毛料西裝、皮袍、皮襖、金銀首飾)勝利而歸。除了鬧革命的紅衛兵外,不少家長擔心出事而暫時不讓自己孩子來校,所以像尚平這樣堅持上課的學生加起來也不到原來班上同學的一半,而且走廊內鬧哄哄的,老師講課也講不好,常常被迫不得不提前下課。尤其令尚平難堪的是每當與紅衛兵相遇時,他必須忍氣吞聲的忍受著紅衛兵的公開侮辱,忍受他們呲牙咧嘴地向他做鬼臉,罵他「狗崽子」。他真的對這一切想不通(可憐的尚平,甭說你才是一個年方12歲的孩子了,其實一切有良知的成年人對這一切又何嘗想得通)。他下意識地感覺到,他的疑問不可能從父母那裡得到答案,因為他們本身已經成為「黑五類」,惟一能夠得到他信任與尊敬並被他認為能夠解答他疑問的人,就只剩下他的算術老師兼班主任葉老師了。葉老師不僅業務好,常常借一些有關算術的課外讀物給尚平閱讀並耐心解答他提出的問題。而且葉老師還為人公正,作風正派,她在處理同學間發生的大小糾紛時,總是能秉公處理,耐心教育,使當事人雙方均能認識到自己錯誤,心服口服地接受她的批評與處理意見。
然而這回卻與以往不一樣,尚平覺得連葉老師也未能給他一個他能充分理解並完全接受的答案(這樣的答案其實是不存在的,因為沒有人能夠把黑的說成白的,把邪惡說成善良)。葉老師每次只是在重複乾巴巴的幾句話:「這場文化大革命是史無前例的,因而出現一些偏差也就在所難免。但是我們必須看到,它的反對封、資、修的大方向是絕對正確的,我們尤其應該永遠牢記,文化大革命是偉大領袖毛主席親自發動和領導的,這就保證了文革的絕對正確性。」不論尚平如何苦思冥想,他也無法把他一向敬重的葉老師的話和眼前的現實聯繫起來。在他幼小的心靈中,不論如何解釋,他覺得所有這一切——比如學校不上課、紅衛兵滿街抄家、四處打人、特別是對他越來厲害的公開辱罵——都是完全錯誤而不能容忍的。有許多次,而且次數越來越多,他只能被迫在上學時無目標地在街上閑逛,到散學時間,才拖著沈重的腳步返家。而且返家後也不能從事他最喜愛的活動——立即搬出一張椅子和一條小板凳到大雜院中間空地上做作業——了,而只能走進他那破爛不堪、連窗戶也沒有一扇的可憐的家,隨手關上那扇在木樞紐上吱吱發響的破木門,坐在他和弟弟同睡的那張舊木床上,眼睛無神地盯著腳下的黃泥地面發怔。他想起了紅衛兵來他家抄家的一幕,想起了齊建國、韓軍罵他「狗崽子」並把他打得鼻血直流的一幕,他甚至再一次因為是「右派」的父親才使他成為「狗崽子」而有點怨恨他的父親起來。然而一想到父親平日的正直為人以及對他和弟弟在生活上和學習上無微不至的關懷,他又再一次的確對父親恨不起來,他想東想西,想得很多,……眼淚不自覺地流過面頰,滴在他的褲膝蓋的一塊補丁上。
在成人都難以承受的巨大壓力下,12歲的尚平終於在精神上被殘酷地徹底輾碎了。他不僅在白天出現了上面這些反常的現象,晚上,這噩夢似的經歷也常常使他難以入眠或從睡夢中驚醒,而只要醒著,他又控制不住要思考問題,想著想著便會大聲長吁短嘆,止不住的眼淚會在枕頭上留下斑斑痕跡。
帶著這樣一顆破碎的心以及日益嚴重而又無錢醫治的憂鬱症,尚平於1968年從杭州下城三小畢業,接著又念完了杭州艮山初中,並於1971年9月被分配到了五原內蒙兵團。
死亡——最佳的解脫
尚平於1974年從內蒙兵團返回杭州家中。也許不願回憶那段血與淚的經歷,他從未向家人或朋友談起過那些往事。不過有件事頗能說明問題:從1971—1974年的3年內,他寄給家裡的總共約15封的家信中,除了第一封是屬於常規形式的平安家信並隨函從第一個月的工資中寄給他弟弟2元人民幣作零用而外用(他弟弟當時尚在家中等待分配工作),其餘十幾封家信中,開頭既無收信人稱謂,結尾也無他尚平的署名,只是沒頭沒腦地、歪七歪八的塗上幾個字:「殺!殺!殺!20年後又是一條好漢!」、「死亡!死亡!死亡!」、「人生——死亡!死亡——人生!」、「血!淚!死亡!」。這些警語似的簡訊,充分說明瞭尚平那3年在內蒙過的是什麼樣的生活。
也許磨破了嘴皮也無法使當今年青的一代人相信,在20世紀五六十年代和70年代初葉,神州大地上竟出現過一段如此荒誕不經、陰暗可悲的時代。在「以階級鬥爭為綱」和「唯成份論「的錯誤指引下,黑五類狗崽子——具有中國特色的政治歧視的產物——竟經歷了如此一段極其悲慘的遭遇。他們甚至比種姓制度下印度的賤民或被販賣到美洲大陸的黑奴的命運還要悲慘痛苦100倍。這不僅是給有著五千年悠久的歷史的華夏文明在抹黑,其實也是全人類共同的奇恥大辱。
從1979年至2000年期間,尚平通過頂替其母親而成為杭州鏈條廠一名工人(當時政策規定,退休員工的一名子女可進廠頂替)。這21年的時光就像是一潭死水,除了去廠上班以外,他的全部時間都是獨自反鎖在屬於他的一間5平方米的小房間內(由於落實知識份子政策,我分得了一套4室1廳的套間,尚平於是有條件獨居一室了)。2002年鏈條廠破產,尚平得到病退處理,由於不再上班,他於是成天把自己反鎖在他的小房間內。成年累月,足不出戶。除了吃飯、睡眠以外,他的全部日常生活就是閱讀,閱覽每天的報紙、包括一本《高等數學》在內的幾本數學書、以及當時已可買到的諸如《尼克松回憶錄》、《第一次世界大戰回憶錄》之類的知識性頗強的讀物,成了他惟一的生活內容。他不見任何人,就連我和他的母親也只是在吃飯時或他上衛生間時,才能見到他的一面。即便他有病時,也只是開條門縫,由他母親遞進一些感冒藥或三九胃泰(他患有胃病,但從來不到醫院看病,儘管現在已有勞保)和一杯開水,然後立刻由內將門關上並上鎖。
2005年1月24日,遲早要發生的事終於發生了。那天我正巧有事外出,尚平胃部不適已有一週多,中午光景,他母親剛給他吃完三九胃泰,在廚房給他熱泡飯時,突然聽到他撲通一聲摔倒在地。做母親的連連呼喊尚平的名字,已無回應,拚命捶門、推門,卻又撞不開。最後叫來120急救車,撬門入內,隨車醫師在檢查後宣告患者已經死亡。等我得訊趕回後不久,殯儀館接屍車就來了,望著被抬走的尚平,望著雙眼哭得紅腫的他母親,我的心在泣血,我沒有流一滴眼淚,因為40年來目睹尚平所經歷的種種磨難,我的眼淚早已流乾。在撕肝裂肺的悲痛中,我試圖尋求某種阿Q式的自我寬慰:死亡對尚平來說其實是一種最好的解脫。
熟悉尚平底細者中,也許有一些人會因為一個多少具備某種程度數學天賦的少年最終成為時代的犧牲品而感到惋惜。不過也許還有另一些相信人世輪迴者會認為這只能怨他自己前世投錯了胎,錯投到了一個黑五類而非紅五類的家庭。若然,則但願陰間也有一位「與鬼斗(陰間無人只有鬼)其樂無窮」的偉大英明的閻羅王,在陰間也七斗八斗地鬥出個「紅五類」的鬼群與「黑五類」的鬼群,使投胎者在投抬前便能充分瞭解「紅五類」與「黑五類」之間判若天地的不同待遇,從而不致作出錯誤的抉擇。
素不相信迷信的我,竟然也為此說所打動。我買回一些紙錢,附上一張黃紙,上面寫著一行字:「尚平,爸爸對不住你。來世投胎千萬投個‘紅五類」的家庭啊!「劃上一根火柴點燃紙錢和黃紙,一陣旋風吹來,紙灰隨風飄去,飄得遠遠的,遠遠的……
後記
我已寫過幾篇描述過去那段悲慘經歷的回憶錄,可寫作這篇「悲慘世界」時的心情特別沈重,有好幾次不不得不暫時擱筆,以便讓悲痛欲絕的激烈情感能稍為平靜並使噙不住的淚水不致沾濕稿紙。我的老伴甚至勸我不要寫下去了,說帶著這樣的傷感寫作對老年人身體有害,她自己直到現在還不忍卒讀此文。然而我還是和著血和淚把這篇短文寫完了,因為它從一個側面反映了一個時代,我有責任把它記錄下來,警示後人。但願尚平這樣的悲劇今後永遠不再重演!
「往亊微痕」供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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