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本是魯國的史書,全書文字簡略,敘事注重結果,一般不鋪敘過程,寫法很像今天的標題新聞。
使這本書卓立千古,具有不可動搖的歷史地位,首先是因為它具有高超的表現技巧,即「春秋筆法」。歷史上,左丘明發微探幽,最先對這種筆法作了精當的概括: 「《春秋》之稱,微而顯,志而晦,婉而成章,盡而不污,懲惡而勸善,非賢人誰能修之?」(譯文:《春秋》的記述,用詞細密而意思顯明,記載史實而含蓄深遠,婉轉而順理成章,窮盡而無所歪曲,警誡邪惡而褒獎善良。如果不是聖人誰能夠編寫?見《左傳•成十四》。)
遺憾的是,限於體例,左丘明沒有充分的展開,我們只能看到他思考問題的結果,而看不到他思考問題的過程,因而「春秋筆法」這個時期還顯得有些朦朧。到了西漢,一代大儒董仲舒在他的代表作《春秋繁露》中,第一個結合《春秋》實例解說了這種筆法。這是一大進步。通過這樣演繹,這種表現技巧具有了直觀性和可操作性,加上漢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等政治措施的推行,這種表現技巧具有了在更大範圍內傳播的條件。只是董仲舒囿於漢初學術研究的陋習,行文多附會陰陽五行之說,因而後代不少學者把《春秋繁露》界定為哲學著作,因而也使得「春秋筆法」被蒙上了一層神秘的面紗。
最終完成「春秋筆法」普及工作的是晉代的杜預。他是唐代大詩人杜甫的十三世祖,武功卓著,學識淵博,很受杜甫的景仰。他彪炳後世的著作是《春秋左傳集解》,此書的學術價值極高,直到今天也屬於有關學者的主要參考文獻。他在序言中,根據《左傳》的論述,結合《春秋》的實例,逐條加以解說,把這種表現技巧從經院哲學中解放出來,讓他成為民眾表達思想,溝通感情的利器,從此我們漢語的表現手法變得更加豐富多彩。據說,有些外國學者感嘆,區別了送氣音和不送氣音,漢語的讀音並不難;但不懂「春秋筆法」,理解漢語就難於上青天了。的確,我們漢語那些弦外之音,那種王顧左右而言他,那種沉鬱委婉,真苦了那些母語不是漢語的外國人。
杜預是這樣解說「春秋筆法」的。
「一曰微而顯。文見於此而起義在彼。稱族尊君命,舍族尊夫人。梁亡。城緣陵是也。」(為了減少閱讀障礙,我把杜預列舉的《春秋》實例,全部調換成文字通俗的事例。下同。)
第一種不直說含意,但在具體語言環境中,意思自明。在中學教材《廉藺列傳》的「完璧歸趙」一節中,全部是以「相如」相呼,但獨只一句「引趙使者藺相如」出現了姓氏。別小瞧了這一「藺」字,這就是「春秋筆法」。在中國,如何稱呼人,加不加姓氏,每個人都心知肚明。太史公在敘事時不忘刻畫人物,這一「藺」字寫盡了秦王前倨後恭,急切想獲得玉璧的心態,勝過了千言萬語。
「二曰志而晦。約言示志,推以知例。參會不地,與謀日及之類是也。」
文字並不複雜,但表達的意思卻很隱晦,人們通過用詞的不同,努力去獲取更多的附加信息。例如「張三視察了某地」,我們從中可以推知,張三是位有一定級別的領導,某地是他的轄區,從某地的性質可以推知他主管的範圍,他來到某地是工作的需要,也許預示某種敏感的事件將要發生等等。又如「雙方在友好的氣氛中進行了坦率的交談」。「坦率」意味著雙方存在明顯的分歧,各執一詞,互不相讓,並且可以推知,雙方有妥協的可能性,但離預定的目標有很長的距離,不排斥事態會進一步惡化等等。
又如中學教材《內蒙訪古》中,談到趙長城時,作者寫到:「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在秦始皇面前就站著一個孟姜女,控訴這條舉世聞名的萬里長城。」在這裡,作者用了一句「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擴大了句子的容量,增加了許多附加信息,鮮明表明自己的觀點。作為歷史學家,坦言自己不知孟姜女何許人也,可見此人純屬子虛烏有。從邏輯上講,她的控狀自然不能成立。作為攻擊秦始皇的主要「炮彈」都不能成立,那麼對秦始皇就有個重新評價、重新認識的問題。這樣後面謳歌趙武靈王就來得自然流暢了。許多年輕教師講到這兒只覺得好,但就是無法從理論上進行解說。現在引入「春秋筆法」這個概念後,這個問題好像就可以迎刃而解了。
「三曰婉而成章。曲從義訓,以示大順。諸所諱避,璧借許田之類是也。」
這是指避諱。從《春秋》始,避諱在中國逐漸發展成為一門學問,個中玄妙,絕非三言兩語能說得清楚明白。舉個有趣的小例子。「原來」在唐宋前一直寫成「元來」,明朝建國後,鞏固政權是頭等大事,統治者最擔心的就是「元來(元兵捲土重來)」,普通民眾對元朝歧視漢人的政策深惡痛絕,自然也不願意「元來」。這樣上下一心,「元來」自然地成為「原來」。恭維別人,其實也是避諱的一種曲折表現,避開你最不願聽的話,說些你最愛聽的話,自然關係就顯得融洽了。
以上三點,是「春秋筆法」的部分內容。這些當初的高超表現技巧,今天已為人們所熟知。從這個意義上講,每個中國人都是運用「春秋筆法」的大師,區別只是在於自覺與不自覺,好與不好的程度上。這同時也可說明,一種高超的表現技巧,一旦為大多數人所掌握,它就只能算是一種基本技能了。
「四曰盡而不污,直書其事,具文見意。丹楹刻桷,天王求車,齊侯獻捷之類是也。」
這是指照事實錄,不加掩飾。作者給讀者提供足夠多的客觀事實,引導讀者作出作者預期的結論。由於作者沒有鮮明地表明觀點,又由於事實是客觀的,再加上結論是讀者自己作出的,因而攻擊力極強,使受攻擊者處境極為尷尬,想辯解都不知從何下手。
「五曰懲惡而勸善。求名而仁,欲蓋而彰,書齊豹盜,三叛人名之類是也。」
好人就應該讓他名垂青史,惡人就一定要把他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從《春秋》始,中國文人就有一種極強的責任感和是非觀,即使因此受盡磨難,雖九死而猶未悔,留下了好多可歌可泣的事跡。在中學教材《五人墓碑記》中,張溥就非常嫻熟地運用了這種筆法。魏忠賢生前修造生祠,顯然希望名垂千古,於是作者偏偏不稱他的名字,而只以「魏閹」「大閹」呼之;而被殺的五人,雖然「生於編伍之間,素不聞詩書之訓」,由於他們能夠「激昂大義,蹈死不顧」,作者認為他們應該在歷史上留下自己的印跡,所以不厭其煩地記錄了五人的名字:「顏佩韋,楊念如,馬傑,瀋揚,周文元」。這樣作者就非常輕鬆地達到了懲惡而勸善的目的。
又如中學教材《指南錄•後序》。文天祥寫這些詩文的目的,他說的清楚明白:「使來者讀之,悲予志焉」,說白一點,就是準備流芳百世。在這篇序言中他介紹了自己不得為而為之的慘烈遭遇,同時也把賣國賊拉上了歷史的審判臺,梳理全文,你發現只出現了兩個人名:呂師孟、賈元慶。文天祥認為正是由於這兩個人,「國事遂不可收拾」,他們是亂臣賊子,千秋萬代後也不能讓他們逃脫懲罰。所以他在自己的詩文裡記下了他們的名字,讓他們背上千古罵名。文天祥的目的終於達到了,今天在我們緬懷那些志士仁人的時候,我們腦海中不時也會浮現出一些代表著罪惡的名字。這就是「春秋筆法」的功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