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漢字是方塊字,這個問題雖然沒有明確的考證,但從古人觀察世界的方式中便可窺見一斑。《淮南子·覽冥訓》說:「往古之時,四極廢,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載,火炎炎而不滅,水浩洋而不息,猛獸……於是女媧煉五色石以補蒼天,斷鰲足以立四極。」在古人心目中,「天圓地方」,地是方形的,而且在這四方形地的盡頭,還有撐著的柱子。
在確立方位的時候也是如此。「中」字是最早出現的一批漢字之一,也是最能夠代表古人思維方式的字。古人雖有四方觀念,但這四方是被納入一個四方形中的,處於這個方形中央的,即為「中」方,商代已有「五方」和「中國」的概念,「中」就是指處於中央位置的商都;四邊是東西南北四方。這種四方的思維方式,甚至體現在時間與空間的結合上——東方與春季結合,由木主持,南方和夏季結合,由火主持;西方與秋季結合,由金主持;北方與冬季結合,由水主持,土兼管中央與四方。
從甲骨文可以看出,基本上是方形。到了西週末年,漢字一字一方格的特點已經完全成形了。此後,春秋戰國時從篆書到隸書,漢字完成了一次飛躍,表現在字形上,就是從以前的圓潤瘦長變成了方方正正的方塊字。
在專門研究書法史的中央美院劉濤教授看來,這種方方正正的寫法,正是中國古人所追求的客觀美——穩重、端莊、平衡對稱,有一種周正之美。雖然後來有了「龍飛鳳舞」的草書,但每個朝代的正體字,仍然沿襲著工整的書寫模樣。最早的金文,即刻在青銅器上的銘文,都寫得規規矩矩,在當時寫字是件極其莊重嚴肅的事。到了周朝後期,各國紛爭,文字異性,但距離周國最近的秦國,其正體字仍然是規正的篆體字。秦國滅六國,建立秦朝之後,正式立小篆為正體字。但在官方規定的正體字之外,秦簡上還出現了一種輔助性書體,即後來的隸書,到漢代漢武帝年間,隸書逐步取代篆書成為正體字。此後,在魏晉南北朝年間,楷書盛行,成為官方認可的正體字,一直流傳至今。
雖然書寫方式不同,但對平衡對稱、周正之美的追求卻一直沒變。劉濤介紹說,唐朝時讀書人多了,國家需要的人才也各種各樣,便開了各種考試科目,用科舉制選拔人才。書法就是其中一科。但是,不管是考哪一科,都要求「楷書字體,皆得正詳」,文字與書寫並重。吏部詮選(選拔任命)官員時,也要經過一道考試,考試的內容是「身(身材和長相)、言(口頭表達能力)、書(書法)、判(公文)」。四項中的「書」,要求便是「楷法遒美」。因為文字書法的優劣關係到個人的功名和人生出路,所謂「升沉是系」,所以仕進者非常重視。
當時顏元孫《干祿字書》的影響很大,這本字書是在顏師古的「顏氏字樣」的基礎上完成的,字分俗體、通體、正體三種寫法。科舉考試,官府文書,寫字必遵正體。後來顏元孫的侄子顏真卿在湖州做官,將《干祿字書》書寫上石。要想通過科舉求仕進,就必須學習這樣的干祿字。之後,端正秀麗的干祿字楷書成了一種程式化的寫法,千字雷同,明朝時,為皇帝書寫詔誥的宮廷書家,以瀋度最著名,都擅長一筆這樣的字,人稱「臺閣體」,清朝叫「館閣體」。
「書法的生命力在於書寫,漢字的魅力通過書寫才能展示,技法之外,每個字都是有表情的。」劉濤教授分析說。他去博物館的時候,專門仔細看過清代用「館閣體」寫成的《永樂大典》,雖然表面看千篇一律,但細細端詳仍會發現每個人的細微差別。不過,這樣過分求統一的書寫方式卻破壞了書法的靈魂——對「勢」的追求。古人寫字,講求一個「勢」字,不僅指通篇的氣勢,更指每一筆的手勢動作,把字寫「活」,就是這個道理,有口氣頂著,才能透出字裡的精氣神,這便是「見字如見人」的所指。
書寫動作連貫,做到下筆不悔,一氣呵成,才能氣韻生動。中國書法史上的經典之作,如王羲之《蘭亭序》、顏真卿《祭侄稿》、蘇軾《黃州寒食詩》行書作品等,當初都不是為了完成所謂的經典而寫,都是在並不經意的狀態下寫出了千古不朽的傑作。蘇軾的解釋便是,「無意於書乃佳」。
而要達成這樣的功力,日積月累的訓練便不可缺少,使肌肉也形成記憶。王羲之的七世孫智永,臨王羲之的字達30年,退換的廢筆頭裝了五竹簏,一簏便是一石的容積,可見「工夫」之大。在劉濤看來,也是這種日復一日的臨摹、書寫,培育了中國古人最早的美學情趣,甚至成為一種人格訓練。所謂「字如其人」,雖然後來多從道德層面解讀,但其本意仍是強調一種認真的精神,寫字如是,做人亦如是。
寫字也是一個時代綜合面貌的展現。單從書寫姿勢上說,古人執筆,本是用大拇指與食指執筆,是單鉤「斜執」法,與今天人們通常握筆的姿勢相似,後來變為食指、中指外包,大拇指、無名指(小指靠無名指)內抵的執筆,成為雙包的「直執」法。這是因為用來寫字的桌案發生了變化。自殷商到魏晉,古人都是席地而坐,跪坐在低低的案幾前,左手執竹簡,右手斜握筆寫字。到南北朝已經開始流行「跂坐」,坐在高坐具上,兩足垂在身體前面,足趾著地而足跟不著地的姿勢,但握筆的姿勢並沒有改變。一直到唐宋時期的人物畫上還可以看得出,當時是在高桌上寫字,依然是斜執筆,到宋以後,直執法才流行起來。
漢字形體結構的均勻、對稱、平衡、向背、俯仰、穩定等特點,以及用筆的疾澀、輕重、方圓、藏露等等,使得藝術家的精神情感能夠借之「和諧」地統一起來。劉濤分析,漢字的對稱並不是絕對的,表現在書法上,哪怕一筆寫壞,還可以通過下一筆「補」回來,一個字寫壞,還可以通過下一個字「救」起來。在動態中求得平衡,這也正是中國傳統的政治智慧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