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陶唐侯居喪,轉瞬已是三年,服滿之後,依舊親自出來處理政事。一日,退朝歸寢,做其一夢,夢見遊歷泰山,要想走到它頂上去,但是愈走愈高,過了一個高峰,上面還有一個最高峰,路又愈走愈逼仄。正在傍徨趑趄無法可想的時候,忽見路旁山洞之中,蜿蜿蜒蜒走出一條大物來,仔細一看,卻是一條青龍。因想道:「龍這項東西是能夠飛騰的,我何妨騎了它上山去呢。」正在想時,不知不覺已經跨上龍背,那龍亦就凌空而起,但覺耳邊呼呼風聲,朝下一看,茫茫無際,頗覺可怕。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才落在一座山峰上,跨下龍背,那龍將身軀一振,頃刻不知去向。四面一望,但覺浩浩蕩蕩,無邊無畔,所有群山都在眼底。堯在夢中自付道:「此處想是泰山絕頂了,‘登泰山而小天下’這句古話真不錯呢。」忽而抬頭一看,只見上面就是青天,有兩扇天門,正是開著,去頭頂不過尺五之地,非常之近,心中暗想:「我何妨到天上去游游呢?但是沒有梯子,不能上去。」躊躇了一回,遂決定道:「我爬上去吧。」就用兩手攀住了天門的門檻,聳身而起,不知不覺,已到了天上,但覺銀臺金闕,玉宇瓊樓,炫耀心目,真是富麗已極。不知怎樣一來,蘧蘧而醒,原來是一場大夢。暗想:「這夢真做得奇怪,莫非四方諸侯經我這番誠懇的辭謝,還不肯打消推戴之心嗎?青龍屬東方,或者是羿已平定了大風,東方諸侯以為我又立了些功績,重新發起推戴我的心思,亦未可知。天門離我甚近,使我可以攀躋而上,也許帝還有來禪讓於我的意思,但是我如何應付呢?」想了許久,不得其解,也只好聽之。
過了多日,羿班師回來,堯親自到郊外迎接,慰勞一番,羿便將東方諸侯推戴的意思陳述了一遍。堯一聽卻應了前夜的夢,亦不好說什麼。到了晚間,忽報亳都又有詔到,堯慌忙迎接,那知卻是個遺詔,原來帝摯果然崩逝了。遺詔之中,仍是忳切懇摯的勸堯早登大位,以副民情。遺詔之外,還附著一篇表文,毫都群臣除鯀之外個個列名,而以獾兜、孔壬兩個人領銜,仔細一看,原來是勸進表。陶唐侯不去理它,單捧著遺詔放聲大哭。正是,一則君臣之義,二則兄弟之情,都是不能不悲慟的。哭過之後,照例設位成服,正打算到毫都去奔喪送葬,扶立太子,忽報四方諸侯都有代表派來了,為首的是東方諸侯代表爽鳩侯,北方諸侯代表左侯兩個。見了陶唐候,大家都再拜稽首,陳述各方諸侯的意思,務請陶唐侯速踐大位。陶唐侯還要謙辭,務成子勸道:「從前帝摯尚在,當然推辭,如今帝摯已崩,遺詔中又諄諄以此為言,而四方諸侯的誠意又如此殷殷,真所謂天與人歸,如再不受,那就是不以四方之心為心,不以遺詔為尊,而毫無理由了。」說到此,陶唐侯方才答應,於是大家一齊朝拜起來,陶唐侯乃選擇一個吉日,正式踐天子位,從此以後不稱陶唐侯,改稱帝堯了。過了幾日,各方諸侯代表拜辭而去,按下不提。
且說那在亳都的帝摯何以忽然會崩逝呢?說到此處,須補一句,大家方能明白。原來那帝摯的病是癆瘵,純是荒淫無度,為酒色所傷。本來已難治了,後來知道諸侯要廢己而立陶唐侯,不免憂急,病勢頓增。後來降了禪讓詔去,陶唐侯不受,暫且寬懷,過了多時,忽聽到四方諸侯已推舉代表到陶唐侯那裡去朝覲,一面廢去自己的帝號,那個檄文早已發出。這一氣一急,身子支撐不住,就頓時病篤,忙叫了獾兜等三人進來,叫他們預備遺詔,禪位於陶唐侯。那時獾兜等知道大勢已去,無可挽回,也就順水推舟去草遺詔。另外又和在朝的大小臣工商量,附表陶唐侯勸進,大家無不贊成,只有鯀不肯具名。等到帝摯安葬之後,鯀就不別而行,不知何處去了。所以獾兜、孔壬、鯀三人,雖則並稱三凶,但是講到過惡,鯀獨少些,講到人格,鯀更高得多,不可以一概而論也,閒話不提。
且說帝堯既登大位之後,將一個天下重任背在身上,他的憂慮從此開始了。草創之初,第一項要政是都城,決定在汾水旁邊的平陽地方,就叫契和有倕帶了工匠前去經營,一切建築務須儉樸。第二項要政是用人。帝堯之意,人惟求舊,從前五正都是三朝元老,除金正、土正已逝世外,其餘木正、火正、水正三人,均一律起用,並著使臣前去敦請。過了幾月,平陽都城營造完竣,帝堯即率領臣民遷徒,沿途人民歡迎不絕。一日,到了一座山邊,看見山頂滿佈五色祥雲,鎮日不散,問之土人,據說是有好多月了,大約還是帝堯踐位的那時候起的。大家聽了,都稱頌帝堯的盛德所感,帝堯謙遜不迭。到了平陽之後,佈置妥帖,氣像一新,正要發布新猷,忽報務成子不知所往了,留下奏表一道,呈與帝堯,大意是說:「山野之性,不耐拘束。前以國家要事甚多,不敢不勉留效力,今則大位已定,可以毋須鄙人。本欲面辭,恐帝強留,所以只好拜表,請帝原諒恕罪。」等語。帝堯看了,知道務成子是個神仙之士,尋亦無益,惟有嘆息調悵而已。過了幾日,帝堯視朝,任命棄為大司農,專掌教導農田之事;又任命契為大司徒,專掌教育人民之事;又任命羿仍為大司衡,逢蒙副之,專掌教練軍旅之事。三項大政委託得人,帝堯覺得略略心寬。一日,忽報火正祝融來了,帝堯大喜,即忙延見。但見吳回鬚髮蒼白,而步履輕健,精神甚好,尤為心慰。火正道:「老臣等承帝寵召,極應前來效力,無如木正重和水正兄弟,都因老病不能遠行,只有老臣差覺頓健,是以謹來覲見,以慰帝心,但官職事務亦不能勝任,請帝原諒。」帝堯道:「火正惠然肯來,不特朕一人之幸,實天下國家之幸,政務瑣瑣,豈敢重勞耆宿,但願安居在此,國家大政大事,朕得常常承教,為福多矣。」說罷,又細細問起木正等的病情,火正一一告訴了。
又說道:「木正有兩子,一個叫蒙仲、一個叫羲叔;臣兄重黎有兩子,一個叫和仲、一個叫和叔,其才均可任用。臣與木正商定,援古人‘內舉不避親’之例,敢以薦之於帝,將來如有不能稱職之處,老臣等甘心受誅,以正欺君徇私之罪。」帝堯道:「兩位耆臣,股肱先帝,公正不欺,朕所夙知,豈有徇私之嫌。朕決定任用,不知道已同來了嗎?」火正道:「現在朝門外候旨。」帝堯大喜,即令人召見。四人走進來,行過禮之後,帝堯仔細觀察,只見羲仲溫和敦篤,藹然可親,是個仁人;羲叔發揚蹈厲,果敢有為,是個能者;和仲嚴肅剛勁,凜凜不可犯,是個正士;和叔沉默淵深,胸多謀略,是個智者,看起來都是不凡之才,足見火正等所舉不差。便問他們道:「汝等向在何處?所學何事?」羲仲年最長,首先說道:「臣等向在羲和國學習天文,因此就拿羲和兩字來作臣等之名字,以表示志趣。」帝堯大喜道:「朕新踐阼,正缺少此項人才,不期一日得四賢土,真可為天下國家慶。」
當下,就命羲和等四人分掌四時方岳之職,他們的官名,就叫作四岳。羲仲為東方之官,凡是東方之事,及立春到立夏兩個節氣以內的事情,都歸他主持。羲叔做南方之官,凡是南方之事,及立夏到立秋兩個節氣以內的事情,都歸他主持。和仲做西方之官,凡是西方之事,及立秋到立冬兩個節氣以內的事情,都歸他主持。和叔做北方之官,凡是北方之事,及立冬到立春兩個節氣以內的事情,都歸他主持。四人聽了,都稽首受命。
後來他們四人測候天文,常跑到邊界上去,羲仲在東方邊界,所住的是嵎夷之地。羲叔在南方,所住的是南交之地。和仲住西方,是在極西之地。和叔住北方,是在朔方之地。那個火正吳回,就此住在平陽,雖則已不做火正官,但是以相沿的習慣,仍舊叫他祝融,這是後話不提。
且說帝堯將農桑、教育、軍旅及時令內政四項重政,委任了各人之後,當然要時時考察他們的成績。軍旅之事最易收效,司衡羿和逢蒙又是個專家,不到幾個月已訓練好了,就請帝堯於仲冬之月舉行檢閱,並請打獵一次,以實驗各將士的武藝。
帝堯答應了,就叫羿等去選擇地點和日期。至於大司農教導農田的方法,是在汾水下流,擇了一塊地,將百谷先按時播種起來,又令各國諸侯,派遣子弟前來學習,一批畢業了,又換一批。開辦之初,教導的人只有大司農一個,實在不敷,連姜嫄也住到那邊去,幫同教授。但是他的成績,非幾年之後,不能奏效,一時無可考察。至於羲和等四人的測候天文,他們所住的地方都遠在城以外,往返一次,便須一年半年,所以更不容易得到成績。恰好帝堯朝堂面前的庭院之中,生了一株異草,頗可為研究時令的幫助。那株異草哪裡來的呢?原來帝堯雖則貴為天子,但是他的宮室極其簡陋,堂之高僅二三尺,階之沿僅二三等,還是用土砌成的,那庭院中更不必說,都是泥了。既然是泥,那些茅茨蔓草,自然茂密叢生,有的春生秋枯,有的四季青蔥,有些開花結實,有些僅有枝葉而並不開花,真是種類繁多,不可勝計。不過帝堯愛他饒有生意,從不肯叫人去剪除它。每日朝罷,總在院中,閑步徘徊,觀看賞玩。過了多月,覺得這一株草,非常奇怪,它的葉兒,每逢朔日,則生一瓣,以後日生一瓣,到得十五,已是十五瓣了,過了十五,它就日落一瓣,直到三十日,十五瓣葉子,恰好落盡,變成一株光干。到得次月朔日,又一瓣一瓣的生起來,十六日以後,再一瓣一瓣的落下去。假使這個月應該月小,那麼它余多的這瓣葉子,就枯而不落,等到次月朔日,新葉生出之後,才落下去,歷試歷驗,不覺詫異之至。群臣知道了,亦無不稱奇,就給它取一個名字,叫作蓂莢,亦叫作歷草。原來陰曆以月亮為標準,月大月小,最難算準。有了這株異草,可以參考於羲和等四人之測候,頗為有益,時令一部分,已總算有辦法了。獨有那大司徒所擔任的教育,卻無辦法,為什麼呢?講到教育,不過多設學校,但是單注重於學校的教育,有效驗嗎?
譬如說「嫖、賭、吃、著、爭、奪、欺、詐」八個字,學校教育,當然絕對禁止的,假使做教師的人,自己先嫖賭吃著爭奪欺詐起來,夫子教我以正,夫子未出於正,這種教育,固然絕對無效的。但是做教師的人,個個都能本身作則,以身立教,他的教育,就能有效嗎?亦不見得。因為學校之外,還有家庭、還有社會、還有官廳,學校不過一小小部分罷了。學校中的教導,雖然非常完善,但是他家庭教育先壞,胚子不良,何從陶冶?學生看了教師的行為,聽了教師的訓話,固然是心悅誠服,五體投地,但是一到社會上,看見社會上那種情形,心裏不由得不起一種疑問。教師說凡人不應該嫖賭的,但是現在社會上,幾乎大半皆嫖,盡人而賭,這個又是什麼原故呢?況且看到那嫖賭之人,偏偏越是得法,聲氣既通,交遊又廣,手勢既圓,薪水又厚。而看到那不嫖不賭之人,則寂寞冷靜,幾於無人過問,如此兩相比較,心中就不能不為所動。自古以來,守死善道、貧賤不移的人,真正能有幾個。從前學校中所受的種種教育,到此地步,就不免逐漸取消了。況且社會的上面,還有官廳,官廳的感化力,比到社會還要大。譬如說:「誠實謙讓」等字,是學生在學校裡所聽慣的字,但是一人政治界,看到那政治界的言語舉動,則又大大不然。明明滅亡別人的國家,他反美其名曰合併;明明瓜分別人的土地,他反美其名曰代管;明明自己僭稱一國的首領,他反美其名曰受人民之付託;明明自己想做一國的首領,反美其名曰為人民謀幸福:欺詐不誠實到如此田地,其餘爭權奪利、互相攻伐之事,那更不必說了。
但是這種國家卻越是富強,這種官員卻越是受大家的崇拜。照這種情形看起來,那學校裡面宜誠實不宜欺詐,宜謙讓不宜爭奪的話,還是欺人之談呢?還是迂腐之說呢?還是設教者的一種手段作用呢?那些學生,更要起疑問了。學校中千日之陶熔,敵不了社會上一朝之觀感;教師們萬言的啟迪,敵不了環境中一端的暗示;那麼學校教育的效果,就等於零了。帝堯等討論到此,知道單靠學校教育,決計無效的。但是社會教育,亦談何容易,究竟用什麼方法呢?況且學校教育,生徒有不率者,必須施之以罰,但是罰而不當,生徒必不服;社會教育,人民有不從者,必須輔之以刑,刑而不當,人民尤不服。所以在社會教育未能普遍奏效之時,那公正明察的法官,先不可少,可是這個人才從何處去尋?大家擬議了一回,不得結果。帝堯不免悶悶,回到宮中倦而假寢,便做其一夢。夢見在一個曠野之地,四顧茫茫絕無房屋,亦不見有人物,只見西面聳起一個高丘,也不知道它叫什麼名字。正在懷疑,彷彿東面遠遠的有一個人走來,仔細一看卻是一個女子,年紀不過三十歲上下,態度莊重,很像個貴族出身,又彷彿在什麼地方見過的,但一時總想不起來。等她走近面前,帝堯就問他道:「此處是什麼地方?汝是何人?為什麼一個年輕婦女,獨自到這曠野地方來走?」那女子說道:「我亦不知道此地是什麼地方。
我是曲阜人,是少昊金天氏的孫媳婦。我的丈夫名大業,我是少典氏的女兒,名字叫女華,號叫扶始,你問我做什麼?」帝堯聽了,暗想:「怪道她如此莊重,原來果然是個貴族呢!但是何以獨自一人,來此曠野,甚不可解。」既而一想:「我自己呢,為何亦是獨自一人來此?此處究竟是什麼地方呢?」
正在沉思之際,忽聽得後面一聲大響,慌忙回頭一看,只見一個神人從天上降下來,倏忽之間,已走到面前,向那女子扶始說道:「我是天上的白帝,我和你有緣,我要送你一個馬嘴巴的兒子呢,你可跟了我來。」
說著,回轉身自向高丘上走去。這扶始本是一臉莊重態度的,給那個神人一說,不知不覺,態度驟然變了,急匆匆跟著那神人向高丘而去。帝堯看了,頗為詫異,目不轉睛的向他們看,只見那扶始走上高丘之後,忽而那神人頭上冒出無數白雲,霎時間絰緼繽紛,竟把一座高丘完全罩住,那神人和扶始,亦都隱入白雲之中。過了多時,那白雲漸漸飛散。帝堯再仔細看高丘之上,那神人已不知所往,只有扶始,鬢髮蓬鬆了,正在結束衣帶,緩緩下丘而來,看見了帝堯,不覺把臉漲得通紅。
帝堯正在詫異,忽然聽見門響,陡然驚醒,原來是做了一個夢。暗想道:「這個夢真是稀奇,莫非又是一個感生帝降的異人嗎?然而感生帝降的夢,是要他的母親做的,與我何干?要我夾雜在內,難道要我做個證人嗎?不要管他,既然有如此一個夢,我不可以不訪求訪求。好在夢中婦女人說,是少昊之孫,大業之妻,號叫扶始,住在曲阜,這是很容易尋的,現在暫且不與人說明,且待將來查到了,再叫她來問。」想罷,就提起筆來,將這夢細細記出,以備遺忘,並記明是元載季秋下旬做的夢。(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