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中國2013年08月03日訊】王昌齡,字少伯,唐代著名詩人,以七言絕句獨步天下。王世貞的《藝苑卮言》中曰:「七言絕句少伯與太白爭勝毫釐,俱是神品。」故有「七絕聖手」和「詩家天子王江寧」之美稱。
王昌齡
王昌齡詩名不凡,但人生蹭蹬,仕途坎坷,「屢見貶斥」。開元二十五年(737)秋,自汜水尉貶謫嶺南。天寶七載(748),又因「不矜細行」,自江寧丞任上遠謫湖南龍標縣(即今湖南黔陽)。龍標地處湘西,屬巫州潭陽郡,其沿革如《大清一統志》中所載:「梁置龍標縣,因山為名,標釋為林柱之屬,蓋狀其山之勢。」龍標路遠地偏,自古為遐荒之地,唐代李吉甫《元和郡縣誌》引《荊州記》稱其「溪山阻隔,非人跡所履」。
王昌齡謫貶至龍標,擔任縣尉一職,主要負責「分判眾曹,收率課調」,即催租收稅、判獄緝盜之事。生活清貧,「惟琴書一肩,命蒼頭拾敗葉為炊」。他雖位卑職微,但關心百姓的疾苦,身處逆境而恪盡職守,「為政以寬,政善民安」(道光《黔陽縣誌》)。龍標為苗漢雜居之地,民族關係複雜,王昌齡以大唐社稷的利益為重,想方設法安撫交好苗民。直至今日,當地尚流傳著「筑岩壩防洪水保龍標城」、「苗女聽歌」、「蠻洞乞詩」、「補靴」等一些動人的傳說。這些傳說雖口耳相傳,未曾見諸載籍,卻生動地反映出王昌齡謫貶龍標時作官清廉、關心百姓的清操節守。誠如當地教諭黃本驥所言:「唐詩人王少伯由江寧丞謫龍標尉,小說家載其以琴書自隨,命蒼頭拾敗葉供爨及洞蠻長跪乞詩數事,僅與旗亭畫壁,同為風雅之宗,若無意於政事者。然以琴書自隨,其嗜好可知;拾葉供爨,其清操可知。洞蠻乞詩,則邑中文秀之士其翕然向化又可知。蓋子厚所謂‘清寧平夷,恆若有餘;亂慮滯志,無所容入’。吾於少伯征之矣,豈僅以詩人目之哉!」(黃本驥《芙蓉樓唱和詩序》)
但王昌齡畢竟是一位詩人,長於吟詩作賦。龍標雖為遐荒之地,但山勢險峻、綠水長流,風景秀美,這些往往牽動他的情懷、感發他的詩興。據有關文獻記載,為政之暇,王昌齡常「琴書自隨」,怡然自得,吟詩作賦,留下了許多抒發離情別緒,歌詠山川風物的動人詩篇。
王昌齡在湖南特別是在謫貶龍標時所作詩歌散見於《全唐詩》等古代典籍中,清代道光十九年(1839),時任黔陽縣知縣的龍光甸與其子龍啟瑞在重建當地名勝芙蓉樓之際,為了「存一邑之風騷,更助千秋之憑弔」,蒐集王昌齡在楚地特別是龍標時所作詩共二十九首,定名為《王少伯宦楚詩》,撰跋立碑,目前碑刻尚存。
龍氏父子所蒐集的「宦楚詩」大部分詩歌寫於謫貶龍標時,少部分作於貶謫嶺南途經湖南境內時。目前除第一首《芙蓉樓送辛漸》尚存在爭議外,其他詩歌均可認定為作於湘楚大地。龍氏父子收集的「宦楚詩」不能說是王昌齡在楚所作詩歌的全部,但基本上能反映出王昌齡在楚地詩歌創作的狀況,袒露出王昌齡作為遷客累臣的心路歷程。
王昌齡《芙蓉樓送辛漸》詩意
「宦楚詩」以送別詩居多,計有《芙蓉樓送辛漸》、《送程六》、《送柴御史》、《送吳十九往沅陵》、《別皇甫五》、《送崔參軍往龍溪》、《送李擢游江東》、《留別司馬太守》、《盧溪別人》、《武陵田太守席送司馬盧溪》、《留別武陵劉丞》、《別劉諝》、《送胡大》、《送譚八之桂林》、《送魏二》、《送薛大赴安陸》、《送萬大歸長沙》、《送高三之桂林》、《岳陽別李十七越賓》、《巴陵別劉處士》、《送姚司法歸吳》等。其送別對象大多同為遷謫之人。
在詩作中,王昌齡傾訴了「天下淪落人」彼此之間的別離之意,表現出對友情的珍視。如《送柴御史》:
流水通波接武岡,送君不覺有離傷。
青山一道同雲雨,明月何曾是兩鄉。
這首詩為送別謫貶於武岡的柴御史而作。武岡為唐代邵州邵陽郡屬縣,路途雖離王昌齡的貶所龍標不遠,但中間橫亙著險峻的雪峰山,道路險峻曲折,別離以後再見面並非易事。離別之際,離愁別緒無疑是難免的。但是,他卻並沒有沉浸於離別的悲緒中,而是宕開一筆,別開生面地抒寫道:「青山一道同雲雨,明月何曾是兩鄉。」這兩句詩歌即景抒情,藉助於「青山」、「明月」的比喻,巧妙地抒發了彼此之間深厚的友情:雖然我們即將分離,但我們共同感受著同一青山的雲雨,沐浴著同一明月的清輝,何嘗又曾經分離過呢?
除了敘說友情外,許多詩歌充滿著慇勤的勸慰和鼓勵,誠摯的期許和等待,告誡朋友們「倚伏不可料,悲歡豈易尋」,(《別劉諝》)不要終日愁緒滿懷,應耐心等待,終能沐浴皇恩,結束貶謫生涯,與家人團聚。在送別吳十九時,他寫道:「遠謫唯知望雷雨,明年春水共還鄉」(《送吳十九往沅陵》)。這裡的「雷雨」喻朝廷恩澤。在別皇甫五時,他希望朋友「離尊不用起愁顏」,相信「明祠靈響期昭應,天澤俱從此路還」(《別皇甫五》)。在送別崔參軍往龍溪時,除表達了「龍溪只在龍標上,秋月孤山兩相向」的思念之情,還勸慰道:「譴謫離心是丈夫,鴻恩共待春江漲。」其意為真正的大丈夫應窮且益堅,不以譴謫為意,共同等待明春皇恩降臨,結束這謫貶生涯。
《岳陽別李十七越賓》一詩作於王昌齡天寶六載(747)謫貶龍標尉路過岳陽途中,李越賓排行十七,具體名姓裡貫不詳,從詩歌內容看,當同為遷謫之人。詩歌前半部分先敘說彼此人生經歷,「具陳江波事,不異淪棄跡」,然後借秋雨、蒹葭等景抒別離之情。最後,作者拋開離愁別緒,告誡臨別的朋友:「魚鱉自有性,龜龍無能易。譴黜同所安,風土任所適。閉門觀元化,攜手遺損益。」真誠地希望即將遠去的朋友到了貶所以後,能安其風土,忘懷得失,閉門觀想國家大事,不以貶謫為意。
還有些詩歌雖流露出貶謫的惆悵,但表現更多的是雖「身在江海上」,但應「行當務功業」、「策馬何駸駸」(《別劉諝》)的想法,流露出對建功立業的期許與渴望。如《留別司馬太守》,詩云:
辰陽太守念王孫,遠謫沅溪何可論。
黃鶴青雲當一舉,明珠吐著報君恩。
此詩作於王昌齡謫貶龍標尉任上,司馬太守指的是盧溪郡太守司馬氏。「宦楚詩」中還有《武陵田太守席送司馬盧溪》一詩,兩首詩中所提及的「司馬氏」當為同一人,即盧溪郡太守司馬氏。此詩開頭兩句以「王孫」喻己,抒寫出盧溪郡太守司馬氏對自己的關切。後兩句則運用了《搜神記》中「靈蛇吐珠」一典,表達自己渴望建功立業、報答君恩的雄心壯志。《留別武陵劉丞》一詩作於天寶六載(747)詩人自江寧丞謫貶龍標尉的赴任途中,詩作開頭四句敘路逢知己而又不得不離別的悵惘之情,所謂「皇恩暫遷謫,待罪逢知己。從此武陵溪,孤舟二千里」。最後兩句「誰識馬將軍,忠貞抱生死」,為遭讒受貶的漢將軍馬援鳴不平,其中雖曲折流露出自己的不平,但依然表示出要效仿馬援,雖遭讒貶,而依然懷抱忠貞的精神。
在龍氏父子蒐集的「宦楚詩」中,還有一首長詩《箜篌引》,王昌齡採用了《箜篌引》這一樂府舊題的形式,借一遷客月夜彈奏箜篌,悲泣地敘述了一位「家藏鐵券特承優」、「為君百戰如過稠」的將軍,因為遭讒受貶,而淪落到「九族分離作楚囚」、「顏面飢枯掩面羞,眼眶淚滴深兩眸」境地的經歷。但將軍雖然南冠楚囚,但依然心憂社稷,「僕本東山為國憂」,期待有朝一日能「明光殿前論九疇」、「為君掌上施權謀」。並且提出以「懷柔」方略以治理收伏邊民的策略,達到「便令海內休戈矛,何用班超定運侯」的目的。王昌齡筆下的這位忍辱負重卻不忘懷家國社稷的淪落將軍何嘗不是他自己人生經歷的寫照,將軍的心曲又何嘗不是他自己心曲的再現呢?
從這些送別詩看,整個基調是高昂向上的,其中很少見到一般遷謫詩的怨天尤人與孤寂悲愁,洋溢著積極的樂觀主義精神,體現出大唐詩人的大器與豁達。按照《唐詩紀事》的記載,王昌齡「孤潔恬淡,與物無傷」,其個性是自守而孤高的,也正因為如此,他才一再遭貶。同樣,這次謫貶龍標實際上是遭讒受貶,是不公正的。對此,他的許多朋友就曾流露出憤慨與不平。如詩友常建就有「謫居未為嘆,讒枉何由分」之嘆。殷璠的《河岳英靈集》中也評道:「晚節謗議沸騰,言行相背,及淪落竄謫,竟未減才名。固知善毀者不能毀西施之美也。」李白聞知王昌齡謫貶龍標,即賦《聞王昌齡左遷龍標遙有此寄》一詩,詩云:
楊花落盡子規啼,聞道龍標過五溪。
我寄愁心與明月,隨君直到夜郎西。
對他遭讒受貶的不幸遭遇表現出深深的同情。就遭受的不公平待遇而言,王昌齡借詩歌傾訴內心的憤慨與不平也屬人之常情,特別其貶所又處湘西腹地,地廣人稀,更容易滋生出落寞與惆悵,所謂「從來遷客,不廢嘯歌。自古逐臣,偏工怨誹」(龍光甸《王少伯宦楚詩跋》)。然而,作為逐臣的王昌齡不僅自己沒有怨天尤人,相反,還勸慰那些與他有著相同命運的「淪落之人」,告誡他們要坦然面對現實,從困苦愁厄的孤苦情緒中擺脫出來。從王昌齡的「宦楚詩」中,我們不僅瞭解到了他謫貶的生活狀況,更感受到了他那博大開闊的胸襟,以及對國家深沉的情感。
除了送別詩外,王昌齡的「宦楚詩」中還有一些反映楚地風物及當地社會現實的作品。這些作品數量不多,但很有價值,對於我們瞭解當地的風土人情具有重要的參考意義,同時,也使其「宦楚詩」內容更加豐富。如《武陵開元觀黃煉師院三首》,將武陵開元觀的「空虛清靜」、桃花源的閉塞靜謐與現實中「從官役吏擾塵喧」的狀況加以對比,發出了「塵忝何堪武陵郡」的感慨,揭示出當地百姓不堪賦斂徭役困擾的現實。第二首的後兩句「聞道秦時避地人,至今不與人通問」,則借避難秦人不願與現實接觸的事實,委婉地批判了社會現狀。
王昌齡的詩歌具有很高的藝術水平。殷璠的《河岳英靈集》云:「元嘉以還,四百年內,曹、劉、陸、謝,風骨頓盡,頃有太原王昌齡、魯國儲光羲頗從厥游,且兩賢氣同體別。而王聲稍峻。」評價其詩為「元嘉以還」的「中興高作」。鐘惺的《唐詩歸》中評價其七絕「妙在全不說出,讀未畢而言外目前可思可見矣,然亦終說不出」,稱其五言律「音節多似古詩,清骨閑情,時見其奧」。王昌齡詩高超的藝術成就同樣體現於其「宦楚詩」中。
這些詩歌最大的特點在於特別擅長意境的設置,往往將情意的表達與情境的構擬有機地結合,融情於景,以景托情,妙合無垠。如《送李擢游江東》中抒寫別後離愁,有「楚國橙橘暗,吳門煙雨愁」之句,作者沒有正面敘寫離愁,而是巧妙地運用了擬人的手法,以楚國光鮮的橙橘為之黯淡,吳門的煙雨為之發愁,烘托出了作者濃重的離愁別緒,情景交融,又不露痕跡。同樣,《送柴御史》詩中「青山一道同雲雨,明月何曾是兩鄉」也是以眼前之景襯托心中之情的佳句。
在意境的構擬中,王昌齡尤為注重景物的提煉,總是將最能貼切表達人物情感的景物織入詩境裡。在楚地,猿猴、橙橘等均為當地風物,王昌齡總是巧妙地將它們作為詩歌意象寫入詩中,既能貼切地表情達意,又使詩歌富有濃郁的地方特色。如《送魏二》,這是「宦楚詩」中比較有代表性的詩作。詩云:
醉別江樓橘柚香,江風引雨入舟涼。
憶君遙在瀟湘月,愁聽清猿夢里長。
前二句寫置酒餞別的場面,首先以「橘柚之香」反襯心中之「醉」,然後,以「江風引雨」托心中之「涼」。三、四句擬想別離之後,友人在異地沐浴明月,夢裡愁聽清猿嘯嗷。這兩句詩從對方著筆,由對方的思念反襯自己的離愁別緒,極為精巧,與杜甫的《月夜》詩懷想遠在鄜州的妻兒的寫法有異曲同工之美。這首詩在場景的構擬上,選取了橘柚、瀟湘月、清猿等意象,構成了一幅淒美的送別圖,富有濃郁的地方色彩,貼切地表達了作者的情感,很有感染力。
龍光甸父子所蒐集的二十九首「宦楚詩」體裁多樣,有五、七言絕句,五、七言律詩,還有五、七言古詩,其中以五、七言絕句居多,成就也以五、七言絕句為最高。這些詩詞句凝練,對仗工穩,內涵豐富,佳篇佳句甚多。如《送譚八之桂林》一詩:
客心仍在楚,江館復臨湘。
別意猿鳥外,天寒桂水長。
後兩句以猿鳥襯別情,以桂水喻離愁,化抽象為具體,形象生動地表達了抒情主人翁的內在情緒。再如「山月空霽時,江明高樓曉」(《何九於客舍集》)、「竹映秋館深,月寒江風起」等均為「宦楚詩」中的佳句。
王昌齡在楚地生活的時間不長,卻給我們留下了近三十首詩歌。這是一份寶貴的文化遺產,它對於研究王昌齡的人生經歷、詩歌創作以及湘楚的地方文化都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值得我們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