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三個小時的拼刺,是日本陸軍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所遭遇的最大規模的白刃戰。我不知道在幾萬把刺刀的鐵血相搏中,雙方誰死人更多,但戰爭的結果是,日本人輸了。中國軍隊頑強地守住了國門石牌,置之死地而後生的胡璉,成為了在石牌最有名的將軍。他的英名從此流傳。
西線的戰事發端於東線日軍受阻,而阻擋住日軍沿長江西進的,恰是葉佩高將軍曾經的部下胡璉。
在我的心裏,永遠不會忘記,也期望所有中國人銘記的,仍是將軍1943年的石牌之戰。那場戰後整整一個甲子的時候,我去過石牌。那次是為了臺灣《經典》雜誌總編輯王志宏兄的囑託,為他寫一本關於三峽的書,在那次旅行中,我們與胡璉將軍遭遇於江邊。
石牌是長江南岸的一個小村莊。
由於三峽大壩施工截流,從葛洲壩到三峽大壩的幾十公里江面上已經沒有了大船的蹤影。我們乘坐的是傍江的農民們往來於各村與江兩岸的小船。那種小船大概可以坐20來人,有帶窗戶的棚子遮蔽江面上陰冷的冬霧,船尾裝著單缸的柴油機,嘣、嘣、嘣、嘣的機器聲在二山夾峙的江面上響得有點誇張。
小船從宜昌西行,駛入西陵峽。由於是陰天,由於有江霧,從水面上拔地而起的百丈石壁在朦朧中顯得特別地蒼涼,很有銅牆鐵壁的氣概。峽口有一座凸起於水面的小山,當地人說那是三國猛將張飛的擂鼓臺,山上修有在哪裡都看得見的那種點綴風景的亭子,黃黃的瓦頂,挺別緻的,但怎麼也跟那位豹眼將軍連不到一起。
我們是在昨晚才知道的石牌。這個村子讓我感覺到了猛烈的撞擊,許多年來,我一直留意著幾十年前的那場中日戰爭。
我們的船東是一對年輕而和氣的夫妻,丈夫開船,妻子則包攬了船上的其他瑣事,她見我們是外地人,便熱心地約我們在她家吃午飯。
石牌很美,從石牌望出去,彷彿此處就是江山如畫這個詞彙的誕生地。石牌距西陵峽的東口有二十多公里,長江恰到石牌向右轉了一個很硬的彎,石牌就擋在那個彎角的尖上,所有的船都要在它的腳下轉彎,也正因為這個彎和兩岸兀立的石壁,它成為了據守長江的天險。
船東家的小樓臨江而建,屋前一塊對著長江的小壩子,再前面是一排半米高的水泥墩和花磚壘起的胸牆,上面栽著幾盆紅黃相間的花,燦爛地綻開著。這是我第一次如此悠閑而貼近地俯視長江。船東搬來幾把竹椅,幾個人並排坐在胸牆前,懶洋洋地把腳翹在水泥墩上,讓目光透過那些金黃色的花去眺望長江。
沒有船的長江既靜且美,冬天水量本就不大,又沒有泥砂,江水相當清澈,幽幽的,碧綠碧綠的。三峽兩岸是柑橘的重要產區,江岸上一片一片柑橘樹仍然掛著果,那是準備春節採摘的。橙黃的果實為黛綠的遠山勾出淡淡的金色的邊。時近中午,白牆土瓦的鄰居家中升起炊煙,飄散著新米飯和蒸臘肉的清香。寒假中的孩子們擠過來,好奇地打量著我們這些陌生人,奔跑後的臉紅扑扑的閃著光。
真是這裡嗎?整整六十年前,一場無情絞殺了幾萬人生命的惡戰,沿長江兩岸鋪排開1000多華里的戰場,目的真的就是爭奪這個如此嬌小而溫暖的小村,這個人人都會從心裏對陌生人微笑的小山村嗎?
船東家的老太太摘來臍橙,親手剝給我們吃,很甜。我問她:跟日本人就是在這裡打仗嗎?
老人說起戰爭都一臉慈祥:就是這,那時江裡都是水雷,是防備日本軍艦的,還有攔江的鐵索,我們家爺爺就幫軍隊去布水雷。她指指我們腳下,你們擱腳的那些水泥塊,就是吊水雷用的。
我吃驚地抬起腳。戰爭從未離去,不經意間你甚至會與它肌膚相親。傳說就是石牌和更上游的百姓,除了駕著小木船幫國軍佈雷,更砍了無數的樹枝和茅草投向江中,想要纏繞住日本炮船的推進器,讓它們停住,打它們。一時間偌大長江竟為百姓們投下的枯木朽株所擁塞。
六十年前的中國,從湖北到四川還沒有一條可以走車的路,少有的羊腸小道也是險峻萬分,高山大嶺終於阻止了日本陸軍西進的勢頭,而攻不到重慶則就斷斷不能停止中國絕死的抵抗。進攻重慶必須打通長江,而打通長江必須佔領石牌。就這樣,石牌這個當時不足百戶的小村,竟成了廣闊的中國戰區最關鍵的要塞。
沒有人能夠想像,這個幾乎所有國人都聞所未聞的小村子。在那一刻,成了阻擋我們免受喪國之辱的大門。人們常把嚴肅的事情說成是歷史的抉擇,而歷史有時候竟離奇得像故事一樣。
小村石牌在當年一戰成名,日本陸軍所向之處,雖然也大多遇到過頑強的抵抗,但在日本軍隊一浪一浪的強攻之下,都是以中國軍隊的最後退卻為結局。然而就在石牌,中日陸軍並無天險阻隔,面對面廝殺,貼身肉搏,喋血拼刺,中國軍隊在數量超出自己的日本王牌陸軍面前像釘死在石頭上一樣,一步也沒有後退。
恰在三峽,中國軍隊神話般止住了敗績,是三峽成就了這支忠勇之師。
一切若有神助。整整六十年前的5月27日正午,石牌要塞最慘烈的戰鬥開始的前一日。石牌守軍的統帥,那位年輕的胡璉將軍卻在準備著一件與現代戰爭似乎全不相干的大儀式,他要拜天。那一天,這位將軍起得很早,軍人的直覺告訴他,血戰將在明晨。晨曦中他一連寫了五封信,五封訣別的信,我看到了他寫給父親和妻子的兩封。
「父親大人:兒今奉令擔任石牌要塞防守,孤軍奮鬥,前途莫測,然成功成仁之外,當無他途。而成仁之公算較多,有子能死國,大人情亦足慰。惟兒於役國事已十幾年,菽水之歡,久虧此職,今茲殊慼慼也。懇大人依時加衣強飯,即所以超拔頑兒靈魂也。敬叩金安。」
我第一次捧讀胡璉將軍給父親的訣別書,真是受到了撕心裂膽的震撼。決戰將臨,胡璉心裏並沒有底,他清楚地知道,此一役打下來,無非成功成仁兩個結局,他沒有別的路可以走,這石牌已是守國的最後一道門坎,中國人退無可退了,他顯然沒打算逃跑,當然也不會投降,心存膽怯的將軍絕然寫不出如此滴血的家書來。在明知戰死可能更大的時候,他這樣安慰著等待喪子凶耗的父親,有兒子能為國而死,父親你應該感到至大的欣慰,靜如止水的一句話,卻是何等的血氣。胡璉當是孝子,訣別之時,他殷殷地叮囑父親要注意自己的溫飽,只要父親好了,就是在超度自己未能盡孝而且遠逝的靈魂。
我在想,自1840年始迄百年的喪權辱國,以至積貧積弱的中華民族,正是有了這樣的忠臣孝子,才最終能與亡國滅種之災擦肩而過。臨危受命的將軍,從一開始就已打定主意要埋在石牌這塊黃土上,用一己之軀盡忠全孝。
他在訣別書中如此留話給妻兒:「我今奉命擔任石牌要塞守備,原屬本分,故我毫無牽掛。僅親老家貧,妻少子幼,鄉關萬里,孤寡無依,稍感慼慼,然亦無可奈何,只好付之命運。」
大將臨戰,淡定如此,除了戰事,再多的情絲他也全然斬去了。
「諸子長大成人,仍以當軍人為父報仇,為國盡忠為宜。」
在給老父的信中,他還多少為翹首臨窗的慈父留了些許成功返鄉的希望,而對結髮愛妻,則已直截了當地交待後事,他心裏清楚,此一仗,我生則國死,我死則國生。後事只有一件,將軍告訴尚還年輕的妻子,所有年輕的妻子,所有的妻子,所有的兒子長大成人,都要去當兵報國,和日本人打子孫冤家。
「戰爭勝利後,留贛抑回陝自擇之。家中能節儉,當可溫飽,窮而樂古有明訓,你當能體念及之。十餘年戎馬生涯,負你之處良多,今當訣別,感念至深。茲留金錶一隻,自來水筆一支,日記本一冊,聊作紀念。接讀此信,亦悲亦勿痛,人生百年,終有一死,死得其所,正宜歡樂。匆匆謹祝珍重。」
讀過這二封信,我久久不能做聲。這兩封短短的絕命家書,可以讓多少人真正理解什麼叫義薄雲天。
料理完自己的後事,將軍依古例沐浴更衣,他換上嶄新的軍服,在太陽最高的時候,著人設案焚香,親率師部人員登上鳳凰山巔,這位絕死的年輕將軍虔誠地跪拜在列祖列宗的蒼天之下。
胡璉琅琅誓曰:「陸軍第十一師師長胡璉,謹以至誠昭告山川神靈,我今率堂堂之師,保衛我祖宗艱苦經營遺留吾人之土地,名正言順,鬼伏神飲,決心至堅,誓死不渝。漢賊不兩立,古有明訓,華夷須嚴辨,春秋存義,生為軍人,死為軍魂。後人視今,亦猶今人之視昔,吾何惴焉!今賊來犯,決予痛殲,力盡,以身殉之。然吾堅信蒼蒼者天,必佑忠誠,吾人於血戰之際,勝利即在握。此誓,大中華民國三十二年五月二十七日正午。」
想一想60年前的那個場面,每一個男人都會熱血奔騰,那個年代的中國,有多少家庭的父老妻兒孤苦無依地盼望著,盼望著真有一堵牆,能擋住那似乎在自己的土地上像洪水一樣肆虐的血色的日本軍旗,胡璉們用血肉之軀挽起了這道城牆,這道牆遮擋著尚未被戰火摧殘的半壁江山。
血戰果然在第二天清晨展開,竟日廝殺的凶險與殘酷,遠非親歷者之外的人可以講述的。只知道敵我雙方都以不惜生命為代價摧奪著石牌前沿的陣地時,戰區總司令陳誠上將曾給胡璉打過電話,詢問「守住要塞有無把握?」也許戰況緊張到不容細說,胡璉據說回了一句:「成功雖無把握,成仁確有決心。」參戰的老兵回憶說,在石牌陣地,曾有三個小時聽不到槍響,那時候當然不是在睡午覺,那仗打到不能打槍了。日本人一群一群地衝上來,中國人迎頭撲上去,攪在一起,用刺刀拼。
我曾經聽和日本人拼過刺刀的老軍人講,日本軍隊拼刺很厲害。用武士意志和三八步槍武裝起來的軍隊,上刺刀和退子彈是一個戰鬥命令,日本陸軍在戰鬥相持階段決勝的法寶,就是用冷兵器決輸贏。面對那樣的一群軍人,除非你決心必死,否則斷無取勝的機會。
而今天的這群中國軍人恰是決心必死的。他們拜過天了,他們發了誓,除非死,絕不讓日本人打過去。對天發誓就是對祖宗發誓,中國人是不欺騙祖先的。
我相信,那三個小時的拼刺,是日本陸軍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所遭遇的最大規模的白刃戰。我不知道在幾萬把刺刀的鐵血相搏中,雙方誰死人更多,但戰爭的結果是,日本人輸了。
中國軍隊頑強地守住了國門石牌,置之死地而後生的胡璉,成為了在石牌最有名的將軍。他的英名從此流傳在三峽沿岸,就像關羽和張飛。
船東家的後山上,就有一座當年抗敵將士的墓園,宜昌的朋友告訴我們,那座墓很大。但已經許多年沒有去過了。
船東十二歲的女兒很可愛,家里門上貼著幾張她歷年在學校得到的獎狀,她自告奮勇為我們帶路。還有兩個男娃娃正好到家裡來玩,一呼百應,我們的祭訪之行變成了一小群人。
小路幾乎只有大人的一隻腳寬,還幾處緊鄰懸崖,那些孩子們每天要在這麼窄的山路上往來奔走,想想真是不易。走起來反是人家娃娃們像有翅膀一樣奔跑著,把幾個都吹自己能爬山的大人扔得遠遠的,又一眨眼衝到你身邊,「累了吧,幫你背包吧」。小姑娘燦爛而真誠的笑臉,把人感動得一塌糊塗。城裡哪有如此懂得體貼的孩子。
這山本來就很美,再加上長江的映襯。幾個人走走停停,用各種詞彙對這美景讚嘆不已。那同行的八歲男孩突然冒了一句:「山清水秀,鳥語花香。」脆生生的童聲,毫無雕飾的語調,高深的文人們久已棄之不用的語句,此時卻顯得分外貼切,讓人頓生豁然開朗的感覺,直是奇妙。
快到山頂,小姑娘指指一棟教室模樣的房子,「就在那,快到了。」我問她:「墓地在學校院子裡嗎?」「不是,學校就建在墓地上」。我驚愕地聽著她的話,小姑娘又告訴我「剛建學校的時候,伙房裡燒的都是挖出來的棺木」。
我望著那可愛的小姑娘,她純真地笑著,帶著期待看著我。她剛剛把那麼新奇刺激的事情告訴了我這個外地人。我怎麼不如她預期的那樣會笑呢?
我怎麼會笑呢,孩子。難道老師們從來沒告訴過你們,那被剖開的墓地裡埋的是什麼人嗎?
一萬五千多士兵就陣亡在這山清水秀、鳥語花香的土地上,其中還有剛剛十六七歲的少年。那時候,中國農民家的孩子營養普遍不好,十六七歲的小兵,大多還沒有上了刺刀的步槍高。他們就端著比自己還長的槍上陣拚命。如果他們活著,都已是七八十歲的老人了。他們也會在自家的桔園裡啜著小口的香茶,悠閑地看著兒孫,溫暖地頤養天年。可他們為了別的中國人能有這一切,死掉了。
天認得我們,就在此刻,下起了極細極細的雨,那雨珠細小得像眼淚,只有飄到臉上你才覺得到,暖暖的,在臉上緩緩地流。
我熟悉這種雨。1999年和2002年,我曾兩次拜祭滇西騰沖的國殤墓園,那是抗戰後期國軍強渡怒江,克復騰沖的烈士墓,整個墓地就是一座百餘米高的饅頭山,全部的山坡上都是層層疊疊的墓碑,成行成排,從最下面的馬伕到山頂一圈的校官,像軍隊列陣。軍人的墓地,整齊而森嚴。山腳下,幾塊獨立的墓碑,是戰死的將軍和十幾位來華助戰的美軍官兵。
那兩次分別是五月初和十月初,都是滇西氣候最好的日子,都是風和日麗的中午。那墓園裡本已有不少的人,但當我們抱著剛剛採摘的鮮花和白酒踏上墳山石階的時候,天就變了。兩次一模一樣,都在那一刻下起了綿綿的小雨,天會哭。
此刻,在幾千里外的湖北,悲涼的蒼天再一次伴著我,籠罩住這長江西陵峽邊的莽莽群山。
從今天的小學校能看得出來,這片墓地曾經很有規模。這裡是緊鄰江邊的一座山頂,山很大,山頂也寬。許多高聳插天的巨樹環繞著學校,那些叫不上名來的樹與周邊的樹都不相同,依稀可以看出它們排列得很有規律,像軍人一樣,顯然是60年前構筑墳墓的士兵們栽種的。
過去墓地闊大的石臺,變成了整個校園的地基,石台階梯正前方幾十米外的雜草中,有一座乾涸的水池,丈餘見方,用巨石和水泥壘砌而成,池壁上,刻著「浴血池」三個字。這是戰死的將士們在告別人世,將被埋葬之前,最後一次沐浴更衣的地方。那時的三峽尚沒有電,水抽不到這麼高的地方來。為了讓逝者干乾淨淨地走,生者們把江水一挑一挑運到山頂上,在這池子裡為他們拭去遍身的血跡和泥土,為他們換上雖然破舊,但已洗淨的軍衣。
臨近春節,正放寒假,學校裡很清冷。山中本就沒有外人往來,除了桌椅別無它物,所以這學校連牆都沒有。校舍兩層的樓房白牆黑瓦,頗有古風。牆上掛著古今科學家們的畫像,校園裡倒也纖塵不染。
操場前有一根旗桿,怎麼看都覺得那底座與校舍風格相去很遠,基座特別高大,還刻出一圈圈有棱有角的飾邊,一座鄉村小學當不會在旗桿上下這麼大功夫。猛然想到,這基座本是墓地紀念碑的,周邊的裝飾,正是上世紀40年代的民國風格。只是那本應碩大莊嚴的碑身不知去向了。
教學樓後面是用做教職工宿舍的平房,角落裡有一個大廚房,旁邊堆放薪柴,我特意走過去看那堆柴,都是樹枝,並沒有看到疑似棺木的痕跡。想來也不可能再有,1992年建學校,十來年時間,挖出來的棺木早燒光了。何況當地老人告訴我們,除了不多的軍官,士兵們下葬的時候,只著單薄的軍衣,連棺木都沒有。
這山裡怕並不缺地,也不知是哪位德政的官員將學校建在這片本應永世得到尊重的墓地上。其實墳頭推平了,教室就修在上面也未嘗不好,讓那些遠離故鄉的死者可以傾聽到孩子們的讀書聲。可你為什麼要挖墳,為什麼要燒棺木,為什麼要毀棄那記載了上萬人忠勇拚搏,為守衛腳下這塊土地而捐軀的石碑呢?
我們看到了那塊蒙羞的石碑,它仰面朝天地躺在石階腳下,就像中彈的士兵。它無奈地仰望長天,裸露著胸膛上的碑文。每天都有無數的孩子在它身上跳躍嬉鬧,幾乎磨平了那用血肉刻寫下的碑文。碑上積滿了塵埃,片片斑駁。我們取出隨身攜帶的飲水,小心地、一個字一個字地洗淨了它。
溯自七七事變,抗戰均與本師,馳驅南北,喋血疆場。首創敵於房山,告捷於娘子關,……年春,臺兒莊會戰,以訓練未滿三月之兵,當敵精銳強悍之師,我官兵尤能堅守半城於一壁一室間。火光熊熊之中,搏鬥苦撐,開巷戰未有之先例,遂造成輝煌之戰績。同年秋,敵犯武漢,師再佈陣於大別山,孤軍苦鬥,力卻強敵。浴血搏鬥達十八晝夜,士氣之壯,犧牲之烈,可動天地而泣鬼神。……摧堅破銳……勢如破竹……殲敵於湘水,挺進揚威……凡此諸役,我忠勇將士為國犧牲者達萬餘人。……年夏,師於豫南受命援鄂……急趨,冒暑長征……旋奉命接防石牌,扼守要塞,肩荷重寄。……為策應常德會戰,……攻擊中堡山,官兵神勇,力搏敵壘,前仆後繼,爭相先登,受傷不退,裹創殺敵……尤屬英烈。……湘省戰起,攻事再興……九十兩日,先後猛攻,克敵堅壘四座,……士氣鼓舞,……官兵殉國者又近百數余。……殺敵之勇,犧牲之烈,歷歷在目。……每當……嗚然,……緬懷忠良……於石牌西側,四方山之陽,……筑公墓於其上,……,從此忠骸有寄,九原歡騰……
讀著記錄這一萬多士兵一步一個血腳印而終至獻身的碑文,除了心如刀絞,誰都不再出聲。未死者將犧牲戰友的忠骨埋在了他們用血守衛住了的土地上,他們深信:從此忠骸有寄了,可結果呢?
天色漸晚,我們不得不離去。為了行船安全,我們坐的小船不准夜航,再晚就回不去了。
我恭恭敬敬地肅立在早已不是墓的墓前,向英靈們脫帽致敬。寂靜的山裡已有耐不住的孩子們早放起過年的鞭炮,遠遠的,一陣緊似一陣就好像從幾十年前一直留到今天的槍聲。每年的春節和清明,還會有人來此地給他們放鞭炮嗎?我很後悔沒有帶幾瓶白酒上來,不能在春節之前,在他們捐軀六十年的時候陪他們多坐一會兒,陪他們一起守歲。「真對不起」,我在心裏默念著。他們會聽見我的這句話吧。臉頰有熱熱的水流下來,我沒有擦,任由它流。那不是雨。
小船離開石牌,向峽口駛回去,天漸漸地暗下來,兩岸的峭壁伸到雲裡,看不到頂。一隻焦黑如墨的蒼鷹在陰霧中盤旋於我們頭頂,久久地不肯離去。鷹的翅膀就那麼張著,動也不動,好像定在天上,但我們的船走出很遠,那鷹仍然在我們頭頂上,它在送我們。那一刻我知道了,無論墓地在不在,那上萬忠勇的靈魂都永遠不會離開。
我們都抬起頭,注視著那隻鷹,蒼鷹優雅地滑翔在冰冷的天際,沉默而高貴。
歷史真是眷顧三峽,兩千年前就給這塊土地送來了那麼多的大英雄,使這道從高山中噴湧而出的峽江當之無愧地獲得了民族忠勇之源的殊榮。三國之後,三峽上下的戰火停息了很多很多年,也恰在沒有烽煙的歲月裡,這道殊為峻險的三峽成了詩人和散文家們的天下。二十世紀的石牌之戰再為忠勇之河續寫了鏗鏘之史。祖宗留下來的是一條鐵血長河,這條河是不可能被外人辱沒的。
其實早在石牌之戰的前一年,我們民族的一位忠勇之將就曾無言地走過了這條河。他之所以無言,是因為溯江而上的乃是他已經戰死的遺軀。
張自忠上將是第二次世界大戰反法西斯盟軍中陣亡的最高將領,我想也是現代戰爭中陣亡於雙方對攻的白刃戰中唯一的將官。我曾反覆研讀記錄張將軍殉國之役的中日雙方的戰史,將軍親率區區兩千之兵夜渡襄河,直撲敵軍主力,死戰不退,最終全部陣亡。我隱隱感覺到,將軍浴血之戰,其實是以最激烈的戰鬥扑向迎面而來的死神。此一役中,他除了要殺死更多的敵人外,他要自己戰死。
張自忠也曾蒙受過天大的冤屈,就像岳飛和袁崇煥。1937年盧溝橋事變,張自忠奉命和談,未與日軍血戰。那時的張自忠頃刻之間成為了國人皆曰該殺的逆賊。這也是我們中國人,罵人總比上陣的多。歷史給將軍留了一條活路,他終於沒有在一片咒罵中死於自己人的刀下。機會終於來了,1940年春夏之際,中日戰爭最慘烈的搏殺開始於三峽東口外的鄂北戰場。將軍心裏自己清楚,他要死在這裡。
戰史這樣記載:將軍的最後一刻已經被數彈洞穿。但他仍然站著,在距日軍幾十米的地方揮舞著早已空膛的手槍,圍護著他的衛兵此前已全部陣亡。第三中隊長堂野射出一彈,命中頭部,他臉上現出了痛苦的表情;接著一等兵籐岡之用刺刀插進了他的左肋。連鬼子都承認,倒下的是一座山。
當晚,當日本軍的將領們在確認那陣亡的將軍竟是張自忠後,他們只發出了一陣極其短暫的歡呼。接著他們至為鄭重地給張將軍敬了禮。
日軍用一口上好的棺木埋葬了將軍。就在接到總司令部把張自忠的遺體運回武漢的當天夜裡,一個師的中國軍隊強攻此地,付出二百官兵的代價,搶回了將軍的忠勇之軀。據日軍記載,張自忠陣亡之後,中國軍的戰鬥意志突然變得異常頑強。這其實就是張將軍決心以身殉國的深意。
宜昌的歷史學家劉思華告訴我,張自忠將軍的靈柩啟程運往重慶的當日,十萬宜昌人在靈柩經過的路邊、碼頭邊、長江邊送他。日軍飛機多次飛臨上空,沒有一個人慌亂與躲藏,日本軍機也第一次沒有在飛臨宜昌的時候扔炸彈。這也是日本人,他們敬重勇敢者。
我問劉思華:那時宜昌一共有多少人?他告訴我:十萬。
民生公司派出的輪船載著將軍緩緩駛離了碼頭,漸行漸遠,開進了流著英雄血的三峽。將軍的靈魂會在這條深深的峽谷裡與巴蔓子、與屈原、與關羽相會。
船過秭歸,峽邊的高山上再一次站滿了人群,這是屈原故里的人們。他們都沒有哭,他們都不說話,他們都不打出任何的標語與橫幅,他們在一起唱著一首歌,一首古老的唱了兩千年的歌,那是屈原的《招魂》:魂兮歸來!去君之恆干,何為四方些?……
世界上的任何一個民族,能在自己的國土上有這樣一條忠勇的大河,足夠了。
本文略有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