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貪官候伍傑提前出獄,一眾昔日曾沾其雨露之恩的政府高官、煤老闆與當地名流富商列隊歡迎,欲鳴禮炮迎接,這場景,用「人妖顛倒是非淆」來形容實在貼切。
候伍傑號稱「賣官書記」,據說其經手賣掉的「烏紗」有逾百頂之多,此舉培養了不少「袍澤故舊」;候任職陽泉多年,那地方產煤,依靠其致富的煤老闆自然不少;候書記交友的原則是黑白通吃,因此與當地的黑社會勢力稱兄道弟,瓜葛甚深。
山西省的政治精英與經濟精英主要由上述三類人構成,這些人對腐敗毫無恥感,難怪山西省成為中國礦難發生最多的省份,地下礦產與礦工生命化作金錢,源源流入煤老闆與貪官們的私囊,留下一個地下採空面積超過全省土地面積十分之一的破爛山河,塌陷的村莊遍佈全省,使用奴工的黑煤窯與以敲詐為業的「假記者」成為該省特產——山西其有救乎?
中國腐敗之肆虐,當然不止山西一省。只要良知猶存,就會承認中國社會之腐敗已算世所罕見。候伍傑出獄猶如英雄凱旋,此事暗含的文化密碼不可忽視,這文化密碼就是中國人普遍對腐敗高度容忍,一些人對有能力腐敗並幫助自身瓜分公共資源的腐敗官員還崇敬有加。如果有人要說我這是對個別例證的誇大分析,我可以通過另一事例來證明,中國人因深知自身腐敗不可救藥,通過一種虛幻比較來自慰、並證明腐敗正常的心理。
2012年12月13日,《華爾街日報》發表了一篇文章——「研究:中國腐敗程度不及美國當年」。主要內容是介紹美國喬治·梅森大學(George Mason University)經濟學家卡洛斯·拉米雷斯(Carlos Ramirez)的一項研究。這位教授用美國19世紀70年代到20世紀20年代的美國腐敗,與中國1990年至2011年的中國加以比較,認為在兩國人均收入都是2800美元時(中國1996年,美國19世紀70年代初),報紙報導中的美國腐敗程度達到中國的七到九倍。到兩國人均收入達到 7500美元(中國2009年,美國1928年)時,報導中的兩國腐敗程度大致相當。拉米雷斯總結說,這次研究說明,雖然中國的腐敗是一個值得關注的問題,但相比美國以往的經歷還沒有達到十分危險的程度。
這一比較方式的荒謬,在於這位教授在用兩國報紙資料作為比較對象時,舍棄了一些基本前提:一、美國有自由媒體,中國沒有自由媒體,兩國媒體在報導本國腐敗時,所擁有的空間是完全不同的,因而通過媒體揭發出來的腐敗在其腐敗總量中所佔比例也是完全不可比的;二,人民有選舉權、三權分立、有社會監督機制的美國,扼制腐敗的能力遠比中國要強得多。缺乏社會監督及相應的制度約束,是中國政府無法控制腐敗的根本原因。三,拿來比較的美國報紙時段正處在「扒糞運動」興起之時。
以上是常識,中國接受過高等教育者應該知道——只看CCTV、人民日報等拒絕瞭解美國政治的人除外。但是,這篇文章在中國卻獲瘋狂轉載,重點在於借拉米雷斯之觀點,即腐敗有一種「生命週期」表達:中國的腐敗沒有什麼可怕的,人家美國教授都說了,一百年前,美國的腐敗比今天的中國還要可怕,人家不也過來了麼?中國人往往挾洋自重,某事一經洋專家論證,彷彿就經過世界性的權威認證,正好拿來聊以自慰。
可以說,這位美國教授舍棄制度約束做比較,是其眼界狹窄,見識不夠;中國人用來自慰,則實在是讓人痛心的荒唐。尤其是當人們面對以下事實:美國的反腐敗是通過19世紀末至20世紀初的揭醜聞運動開始的,中國人就更應該知道,北京正在加強控制媒體與管制網路,這點足以證明中國當局缺乏反腐敗的誠意與決心。
美國立國先賢創設的制度使美國社會具有糾錯機制,其中最重要的就是美國憲法賦予了美國人民政治權利,特別是新聞自由、結社自由、集會自由這些保障所有權利的基本權利。接下來我們看看新聞自由與集會自由等如何在清除腐敗中起了重要作用。
美國19世紀是以鐵路建設帶動的,經濟發展與腐敗共生。聯邦政府對鐵路公司的兩億多土地贈予與其他優惠,為官商互利、 金權交易提供了千載難逢之機。馬克吐溫的小說《鍍金時代》發表於1873年,作者通過對一位企業家兼政客的描寫,揭露了西部投機家、東部企業家和政府官吏三位一體掠奪國家和人民財富的黑幕。我當年讀這本書時不到15歲,第一章中一段描寫讓人印象深刻:任何人走進國會大廈,哪怕遇到一位掃地的清潔工,也千萬不能小看他,因為他可能是某位聲名顯赫的國會議員的鄉下親戚,是通過議員大人的安排才得到這個位置的。這位機智銳利的小說家用這個小得不能再小的事例,由淺入深地為讀者揭開美國「鍍金時代」的黑色幃幕。
西奧多·羅斯福是美國20世紀的第一位總統,他入主白宮之時,美國表面繁榮,但腐敗蔓延、道德淪喪及其它潛在的危機已浮出水面。企業家與官員相互勾結,操縱城市管理,這種政企關係被稱為「看不見的政府」。一些記者和報刊對現狀極端不滿,致力於深入調查報導黑幕,深挖醜聞,揭示社會陰暗面。這場記者揭發黑幕的運動,被稱之為「扒糞記者/扒糞運動」(muckraker)。其名稱源於西奧多·羅斯福總統1906的一次演講。在這一演講中,羅斯福表達了對這批致力於揭發醜聞的記者的不滿,將他們比作英國作家約翰·班揚小說《天路歷程》中的一個反派人物:從不仰望天空,只是手拿糞耙,埋頭尋找並打掃地上的穢物。但是這些被批評的揭醜記者對這一批評不以為然,反而欣然接受這個稱號。後來,人們便將這種新聞及報導這些新聞的記者和報刊稱為扒糞記者、扒糞報刊等。
美國歷史給予扒糞記者/扒糞運動很高的評價,認為這是第四權力的重要體現,對美國社會的淨化起到了非常巨大而正面的影響。與此同時產生的連續性報導和深入報導在美國媒體上得到傳承,其報導方式和關注點對美國新聞界影響巨大,鞏固了記者「無冕之王」的地位。
中國的反腐敗早已過了最佳時段,在政治管制之下,反腐揭黑記者本來就是在夾縫中艱難求存,被揭發者利用黑社會手段報復記者的事情也時有發生。在各種腐敗將社會折磨得精疲力盡之時,民眾對腐敗的認同度越來越高。這些社會條件,都與當年美國開展扒糞運動之時很不相同。所以,中國讀者切記不要被拉米雷斯這篇文章的論點迷惑,「錯把杭州當汴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