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現實中經常看到這樣的情況:一邊經常高調地為悠久的歷史感到無比驕傲,一邊用機關鎗劃定某些歷史人物和事件為公眾窺視的禁區;同時,一邊以不敢正視歷史罪行責備鄰國,一邊卻在自己的國家裡,通過強力控制,長期系統性扭曲歷史,進行錯誤的歷史知識灌輸。世界上有幾個民族是這樣的?這樣的民族和國家會走向哪裡?所以關於歷史需要加以思考。
有人總假裝大度說什麼,何必老糾纏過去的事不放?這些人不懂:今天他們否認餓死千萬人的大飢荒,明天他們就敢於掠奪你的口糧;今天他們把文革地獄描繪成天堂,明天他們就方便製造更多915式的恐怖;今天他們不允許你探索毛的歷史真相,明天他們就會捧出無數毛二世、毛三世。歷史也能吃人。
人類歷史上任何社群和族群活動的軸心與重心都是體制和制度設計、創立、改進以及不間斷的廣泛討論,對公共事務,特別是對體制與制度的關切是公民道德最基本的表現;一個不允許和迫害對體制討論的社會,是一個自我扼殺的社會,這是歷史上一切專制垮臺的核心秘密,因為專制總是自我毀滅的。這是最值得銘記的歷史知識。
不可能每個人都具備嚴格的歷史學素養,但不管分工領域如何,一個人的人格和個性中卻不能沒有一絲嚴肅的歷史感。據傳記作家說,被稱為美國國父(FOUNDINGFATHERS)那一代人,如華盛頓、亞當斯等,都是充滿歷史感的人物,即使在平日的生活舉止和言行中,都保持一種無聲的莊重和自尊,這就是歷史感。
近年讀現代史史料,最震撼的一個感慨是,大多數時候,當時支配你死我活的鬥爭動力不是什麼政治的理念與原則,而是生存和權力利害當下的考量,是主導那些鬥爭者個人的得失,當初把人們捲入這種鬥爭的理想早成為無足輕重的事物,而殘酷的爭鬥卻使雙方愈加的相似和不擇手段,從而造就無意義的歷史。
歷史並不僅僅是前人的故事,或有關這些故事的解釋性知識,歷史也是一種深深參與到我們今日生活,並經常以我們難以覺察的方式對現實施加決定性影響的事物:歷史上席捲千百萬人的決戰在今天仍有雙方的訴求,當初引發那些決戰的社會原因和思想觀念在今天仍不斷復興,而被遺忘的旗幟也會煥發新的光芒。
締造大歷史的那些巨人或許在智力、意志或其他方面勝過你我,但歸根結底他們依然是與你我一樣的人類,有人性和人力不能避免的侷限與缺憾,所以對歷史需要有理解之同情和同情之理解,否則,我們將不能看清現實、未來和我們生而為人的一切,也不能避免重返歷史上那些以千百萬生靈為代價的錯誤。
通往較真實歷史知識的道路永遠是個人的,沒有人可以代替你去獲得真歷史的知識,即使閱讀嚴肅和更具備解釋力的歷史學著作,還是只有你個人的理解、信念和決斷才能決定你最終擁有何種歷史觀和歷史知識。在某種意義上說,一個人畢生追尋和建構自己歷史知識的道路就是其成為怎樣的人的道路。
作為現代學術而言,歷史學是一門需要專門訓練和學習的學術職業,但就社會層面而言,歷史知識傳播卻是一件關乎社會意識根本的活動。即使在專門的歷史學敘事,都不可能完全擺脫與當下社會價值、思想潮流和社會狀況的關聯。人們在關於當下從哪兒來的神話和知識中確定自己往哪兒去。
一般人相信歷史是勝利者書寫的,但這種勢利的看法在經驗上並無根據,因為,在大歷史的尺度之內,有太多一時輝煌的勝利者轉瞬化為灰燼,從耀眼的歷史聚光燈下被轉移到任由人們羞辱的歷史垃圾堆,而堅持更人道和富於公義聲音的歷史知識卻得以流傳。歷史不僅是權力的玩偶,也是暴君所懼怕的閃電。
就實際情形而言,人們往往忽略一種失敗者的歷史學,當被剝奪者和被奴役者失去了軍隊、金錢和其他藉以護衛自己權利與價值的工具,黑暗中對往昔的記憶、堅持捍衛一種歷史知識的努力,正是他們保持信念和未來之夢的唯一器具,這種黑暗中的歷史知識探索與傳播未必是規範的,但卻是最珍貴和強大的。
只要人類存在一天,圍繞歷史知識展開的奮戰就不會平息,尤其在那些極端分裂的社會裏,圍繞生存、權利以及更高價值的殊死戰爭,往往都扎根於不同的歷史觀和歷史知識競爭之中,並不時召喚亡靈的旗幟,尋回歷史的武器,來加強己方的力量。人們,小心你的歷史知識啊,這往往是暴君終極的征服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