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例一:「蒲陽公社八管區三隊潘素華,女性,41歲,地主。51年丈夫病死,為逃避改造,52年便與貧農唐前武結婚。3月16日晚,唐前武落水淹死,次日晨被發現,管理區具棺埋葬。當晚其妻潘素華叫社員埋淺點。回家後將菜刀磨得鋒快,當晚夜靜更深,帶上鋤頭剖、菜刀、背篼等物,把墳墓挖開,將頭、四肢砍下,並挖取肚腹及全部上軀背回家煮熟自食,事發後,被逮捕法辦。
案例二:「崇義公社三管區二隊富裕中農周玉光,女,現年39歲。周對現實極為不滿,資本主義思想嚴重,直至公社化後才入社。3月16日下午竟將杜之田已死兩天的小孩(兩歲多)從埋處挖出,砍去頭部並將肚腹挖出丟在河裡,將身拿回家煮吃......」
這兩個案例是縣委作為抓階級鬥爭的政績上報的,所以將報告留存下來了。至於貧農吃貧農,父母吃孩子的案例,則隱瞞不報了。原溫江地委書記宋文彬回顧說:「那是一個政治高壓的恐怖時代。餓,不能說;餓死,更不能說。最好別看、別聽、別想,否則會惹出大禍。說起來讓人難以置信,那時儘管有成千上萬的人餓死,處在一定位置的領導幹部是很難親眼目睹的,他們當時知道的情況比我們現在知道的要少得多。一方面他們不想去、不敢去看;你為什麼要去看?居心何在?想蒐集陰暗面向黨進攻嗎?一方面下邊使出渾身解數不讓他們去看:為什麼不把老百姓的生活安排好?糧食哪裡去了?你貪污!你破壞!你......一級一級都在竭盡全力抹殺事實真相。言路閉塞至此,一個不清醒的領導眼裡,只會有面目全非的哈哈鏡世界。」
溫江專區崇慶縣離休老幹部鄭大軍回顧這段痛史時說出來一些觸目驚心的事情:黨對不起農民啊,和平時期,比世界大戰死的人都多,可至今沒有給人民一個正式的交待。
1958年我26歲,是縣委工作組的副組長,在放衛星的第一線----東陽公社二大隊蹲點,檢驗大躍進的成果。我蹲點的地方屬丘陵地帶,田地肥沃,風調雨順,盛產水稻、小麥和玉米,兼產豆類、紅苕,本來算傳統富庶之鄉,可共產風一刮,一夜之間天翻地覆。
直到兩年後,我率領整風整社工作組一行四人,幾個方面進駐同一地方,落實《十二條》(即1960年11月3日由中共中央發出的《關於農村人民公社當前政策的緊急指示信》,共十二條,文件的核心是要求全黨以最大的努力糾正1958年以來在農村刮起的共產風,徹底清理「一平二調」),才發覺其後果的嚴重性。
曾經風光一時的公共食堂一派破敗,靠廚房的牆已經打掉,以增加伙食的透明度。上百號社員排著長隊,捧著碗,有氣無力地繞著砌在地上的大灶臺繞圈,領取一杓照得見人影子的午飯。這是將政府救濟的陳穀子連殼帶米舂細,再下鍋狠熬出來的糠米粥。後來瞭解到,是因為工作組大駕光臨,大夥才能領到如此「見米」的上等貨色,若在平時,一日三餐清水煮紅苕,一人兩小砣;或者清水野菜,撒把珍貴的米糠進去攪勻,如果再撒一把老玉米或干豌豆,那就近乎奢侈了。
我們四個人躲在門外,觀察了好一陣,組員老王示意大家不要聲張。桌子、板凳都失蹤了,人們領了飯,迫不及待往嘴裡倒,卻沒有一個人被滾燙的粥傷著。隊伍繼續移動,除了杓碰碗的聲音,一切都顯得空蕩蕩的。終於,所有的人都坐了下來,圍成幾個圈子,有一半以上的人在舔碗,非常專心,彷彿要把已經透亮的碗舔穿。沒舔碗的直喘氣,似乎開飯是體力活兒。我們呆了,不禁面面相譃,作為黨的幹部我們深為自己沒有被餓垮的身子骨羞愧!趁我們發愣,大隊支書卻按捺不住提步進門大吼一聲:「歡迎工作組同志!」
於是全體起立鼓掌。我們只得露面,招呼大夥。不料社員們卻有節奏地邊鼓掌背誦:「公共食堂好,人人吃得飽,感謝毛主席,感謝黨領導!」
一連背誦三遍,就有五、六個人因元氣消耗過度,倒地昏厥過去。我忙叫救人,老王掏出臨出發前帶的一封壓縮餅乾,泡在開水碗裡搗散,依次灌了。
當晚召開全體社員大會,傳達《十二條》,並當眾宣布將「一平二調」中擅自調撥的私人財產歸還原主,許多社員激動得流下了熱淚。老貧農牛東山說:「終於可以死在自己的屋頂下了。」而大隊、生產隊兩級幹部都陰著臉,沒一個吱聲。散會後,大隊支書埋怨說:「現在才來糾正共產風,意義已經不大,因為這兩年大家偷的偷,拿的拿,集體財產都搞光了,連米糠缸子也給砸了。大河斷流小河干,住在自家屋頂下有啥用,瓦又不能吃。」我批評了這種悲觀情緒,大隊支書頂撞說:「憑共產黨的良心,我這個書記沒有虧待社員,除了上面領導視察時陪點吃喝,我沒有搞明顯的等級。餓死的社員一年比一年多,我不難受麼?可後山的五大隊咋樣?都吃人了.....」
我們都調查研究,我打斷他的話:「不要亂講,要負責任呦。」大隊支書吧胸脯擂得崩崩響:「100%負責任!我閨女前天逃回娘家來,說她們生產隊幾歲的女娃兒快叫吃光了。」
事關重大,當機立斷,我派老王連夜趕回縣委匯報,我則立即去後山五大隊,把最新「敵情」通報派往那兒的工作組劉、聶、姜三同志,他們還被蒙在鼓裡!
通過細緻而艱難的調查,東陽五大隊第一生產隊人吃人的內幕終於揭開:全隊共82戶491口,僅在1959年12月至1960年11月期間,就虐殺並吃掉7歲以下的女童48名,佔全隊同一年齡線產生女童人數的90%,83%的家庭有吃人史。最早發現吃人的是生產隊會計王解放,據他供述,1959年底,公共食堂無糧下鍋,經常「變相斷炊」,所謂「變相斷炊」,即灶房只敞開供應白開水,而把社員的牙縫裡強制節約的渡春荒救命糧扣下來,供黨員幹部們夜半三更時享用。因為「群眾垮了幹部不能垮,否則就失去了革命的主心骨。」
按當時的政策,公共食堂之外的私自開夥屬違法行為,所以幹部們半夜填了肚子,還肩負著巡邏的重任,要保證家家房頂不能冒煙----如此「堅壁清野」持續了一年餘,而唯一的熟食來源公共食堂又名存實亡,廣大群眾只好滿山瘋轉,撈著啥吃啥。樹葉、樹枝、草根、野菜、地菌,後來連整張草皮也爭先恐後地鏟回家。覓食中毒的青壯年居多,口吐白沫,面帶土色,有的嚥氣時還發出「哞哞」牛叫。連蚯蚓和地蠶也成了稀罕美味。
四川鄉村四、五十歲以上的社員,普遍嘗過觀音土(有的地方叫白鱔泥,一種有光澤的白色黏土),餓瘋了的人們在生死關頭用它充飢。一撮泥一口水,兩眼翻白地仰脖數次,肚皮就沉甸甸的,並且越來越沉,終於,餓轉化為痛。當人們抱著肚子,倒地打滾、痙攣,有效的救治方法灌服超量瀉藥:生菜油、桐油,最厲害的是含毒的蓖麻油,化泥的同時也化胃腸粘膜,令你走向脹死的反面----瀉死。
儘管如此,觀音土仍是寶物,它帶點腥甜味,進口感覺似乎比鋸齒草還要好些。所以人們掏山泥把山都掏亮了--王解放說—人吃人就是在這個節骨眼開始的。
那晚輪到我和出納、保管巡邏,已是下半夜,我們沿著村子轉了一大圈,肚皮又癟了。出納說:「這餐加的,尿泡尿就不行了」。我說,你吃了四個玉米窩頭,咋不行了?
出納說:沒油葷,吃多少都不頂事。保管說:你等著吧,到了共產主義,讓你一天吃一頭豬。出納說:你現在就變成豬,讓我啃一口。我說:莫開這種沒覺悟的玩笑,想想普通群眾咋過的?於是三人都不吭氣了。那晚下了入冬的頭一場雪,月亮鑽出雲層,照著雪地,格外晃眼睛。保管突然說:我看見冒煙了。我和出納正揣著手,準備回家呢。保管又說:他媽吃了豹子膽!
我們一下來了精神,就趴在一堵山牆後面仔細觀察,果然有幾絲淡煙兜著圈兒順風斜飄。隊裡的情況我瞭如指掌,可此刻卻不敢相信這煙是從莫二娃屋頂冒出的,人家是老實巴交的貧農,家裡8口人餓死了兩口,也從來沒有違反過政策!況且這年月有啥可煮的?
二娃家房前房後都是敞地,我們迂迴包抄,還匍匐前進了一會兒。我望見二娃婆娘蹲在屋檐下屙尿放風,大冷天也不怕凍掉屁股。沒看出來呀,叮噹響的窮棒棒也打糧食埋伏,階級鬥爭太複雜了。
我們從後門撞入灶房,手電筒一打亮,莫二娃那一窩耗子就亂竄開了。我喊:不准動!
保管舉起鳥槍,朝天轟一炮,把房頂衝開個窟窿。驚慌之中,不曉得誰踩翻了地下正咕咕冒泡的盆,燙得我們直跳腳。湯潑進灶坑,激起一片水氣,把屋裡全弄霧了。點燈!
我揪住莫二娃命令,這狗日的扑地癱了。出納摸出火柴,劃燃馬燈就地一照,頓時傻了。
在去年被掀掉的灶臺原地,膽大包天的莫二娃又掘了口地灶,平時用石板扣著,要偷煮東西時才挪開—他這次煮的是自己的親生么女,三歲的樹才妹。難怪這麼大的油葷,嗅兩下都穿鼻。當鍋用的臉盆四周,到處是小拳頭大小的肉砣砣,出納埋下腰,用筷子戳起一砣,熱騰騰地舉到燈前查看,差不多快熟了,人肉皮薄,一煮就捲裹成誘人的一團,把個保管看得眼發綠,直吞口水。我急忙扯他的衣角,叫尋根繩來捆莫二娃。話音沒落,莫二娃嗷的一聲,做了倒地門板,這畜牲抓了一塊好肉就塞口中,我估計是小腿肉,因為我們卡脖子撬開他的嘴時,那牙縫還嵌著豎條的瘦肉絲。既然做老子的開了虎口,這一窩野種就瘋逑了,當我們的面,一人搶一砣肉啃。唉,我們三個人六隻手,揪住這個溜了那個,莫二娃的老四,九歲的狗剩,邊躲我們邊撕肉吃,還把耗子一樣尖的嘴殼戳進去,吱吱呪骨油。保管惹火了,就出屋檐裝了一滿槍管火藥和鐵砂子回來,抵住莫二娃,我按住將他捆了。待把這男女老幼五口綁成一串,押到大隊時,天已大亮。
作為證據的碎骨頭裝了半背篼,頭顱也在屋旁土坎挖了出來,空空的骨器。外面無皮,內無腦髓,作案手段真是殘忍之極!大隊支書怒不可遏,權充法官升堂,莫二娃一家卻在階沿下嗚嗚咽咽,叫起冤來。他說:樹才妹生下來就缺奶,連米湯都沒有喝飽過,好不容易熬到三歲,連路都走不穩,她命裡只該活這麼大。支書大吼:曉不曉得隨便殺人,國法難容?莫二娃回答:與其餓死,不如讓她提前嚥氣救全家.二娃婆娘磕頭哭訴:我們全家都吞了觀音土,沒油葷過不去嘛,媽心疼樹才妹呦,下輩子投胎莫變人了。莫二娃一家被扣押一天就釋放了,大隊幹部們再三研究和權衡,決定為了官帽壓下這起吃人案。
有權力就有食物保障,當然不必吃人;可普通社員家,吃人風氾濫成災了。莫二娃一放,大夥私下奔走相告,以為政府默許這樣做。由於重男輕女的傳統,非勞動力的小女娃就遭殃了,心狠的,就抄傢伙在自己家裡下手;不忍心的,就摸把淚,與鄰居約定交換著下手,可這畢竟不是長遠之計。那時的小孩都骨瘦如柴,連皮帶肉,帶碾碎的骨渣骨粉,也不夠一門餓死鬼吃幾天,於是稍有遠見的社員,就上遠處綁鄰隊的娃娃,還到處挖陷阱,設獸夾。有種外表塗過油的「糖果」叫「歡喜豆」,過去用於炸狼,現在沒狼,就成了小孩剋星,嗅著饞香,不禁送嘴裡咬,崩地就炸個面目全非。待家長聞聲趕來,原地就只剩下一灘血漿了。
吃人生產隊的案件是如何處理的?進入司法程序,該殺的殺,該判的判,毫不含糊。不過,《判決書》上,都略去了背景和原因,也略去了種種吃人的情節,因為是公開審理,要維護國家和集體的形象。莫二娃虐殺親女,又製造「歡喜豆」炸死鄰隊兩個男孩,以故意殺人罪論處。聽說槍斃時他還吼了幾聲「無罪」,把執行民兵駭呆了,結果換上正規法警,連發三響才栽進坑中。
一直到1962年夏天,國民經濟才有所好轉。而我們工作組除了處理惡性案件,解決問題幹部,其主要任務就是「糾偏」,發動群眾自救。公共食堂解散了,社員可以領回屬於自己的財產,至少鍋碗瓢盆又有了,打掉的灶臺重新砌,開夥合法了。我們向地區行署、縣委緊急匯報,調撥救命糧,至少保證每個農民每天半斤糧。以前吃大鍋飯,半斤糧經過大隊、生產隊兩級剋扣,到個人嘴裡不足二兩,幾把苞谷面撒進一大鍋清水,或者連糠帶米加些紅苕、野菜,一人一杓。今天,有我們工作組守在分糧現場,半斤就是半斤,誰也不敢搗鬼。群眾可以拿糧回家,自己計畫著吃。當然,國家的救濟能力有限,一時調不了糧,就運來些包谷桿、稻草、麥稈,把它們碾碎了,摻水熬,大半天,或者一整夜,能夠熬出些澱粉來,分給社員們炕餅子,很香。還派人收集小便,倒入一個大缸裡,再投放些垃圾,隔一星期左右,由於尿和垃圾的化合作用,缸面會發酵出一層綠瑩瑩的「苔蘚」,叫「小球藻」。這就是食物,薄薄地刮上來,兌些清水,可能的話,放點糖精,喝下去口感很爽。
日日夜夜,滿腦子都是‘吃’,不瞞你說,當年我還沒滿30,都白頭了。可絞盡腦汁,餓死的人還是有增無減。1961年春荒過去,地裡依舊顆粒無收,別提社員,連我的腿都浮腫了,一擠就出黃水,走路搖搖晃晃。工作組其他三人,都因吃糠咽菜便秘,躺床上,翹著光屁股,互相用挖耳杓掏。有時堵得深,杓夠不著,就將杓把綁在竹籤上,再深度疏通。鮮血長流,被掏的人一聲高一聲低地呻喚,慘啊。
不過那時年輕,能打熬,實在撐不住,就借匯報工作趕回縣裡,休整兩天,在食堂大吃一番。縣城各機關單位都在政府的號召下,向農村捐糧票,但是杯水車薪,鄉下又流行吃人了。還好,沒吃活人,而是把死人身上肉厚處割下煮。
這一輪新的吃人案件,是司法空白,沒法處理。撇開道德倫理,人肉畢竟比觀音土容易消化、吸收。雖然吃人(應該叫吃屍體)會染上多種疾病。社員們沒力氣,家裡死了人,就草草覆一層土,有時在掩埋之前,好肉已經被自家人割了,所以,你就是當場抓住「盜墓賊」,也難以準確判斷、定罪。最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鐵的事實是,吃人比吃土的成活率高。我曾經在某農家大院,目睹如此景象:六個食土過量的社員頭朝下豎躺在門板上,叉開腿,由他們的親屬把桐油灌進肛門。看見我的出現,那些瀕死者都突然睜大眼睛叫:政府啊,我們沒吃人,死也不吃人啊!
我吩咐放平門板,社員們解釋說:桐油味道大,從嘴裡灌要反芻,侵不進肚腸,還是倒灌來的快。我說桐油有毒,用生菜油吧。社員說,一兩年沒嗅過菜油味了,只要能下掉泥巴,漚爛腸子也甘心。我說不行,大家說行,爛腸子總比泥巴漲破肚皮強。我再能說啥呢,死馬當作活馬醫吧。現在回想起來,中國農民真純善啊,死到臨頭還沒有造反的念頭。不過,黨有槍桿子,不怕人造反,而我們工作組是槍桿子之外的政策消防隊,哪裡有起火的情況就趕往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