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極
元1635年,亦即明崇禎八年、皇太極天聰九年,局勢一步步變得對後金更為有利。這年秋,出征察哈爾的大軍又傳來捷報,不獨整個兒綏定曾經強悍的死敵,還意外得到了一塊「傳國玉璽」。後金汗廷一片歡騰。文館漢官鮑承先上奏,「大寶呈祥,天賜玉璽,乃非常之吉兆也」,建議由工部特製寶函,皇太極擇吉郊迎,然後以此璽鈐行敕諭,「頒行滿漢蒙古,俾遠近聞知,咸識天命之攸歸」。皇太極心情愉悅,一一允准。
「傳國玉璽」的出現,曾被作為天意天命的象徵,作為後金走向「大清」的重要依據,是清朝建國史上的重大事件。對它作一番梳理考證,還原其歷史本真,則是這篇小文的嘗試。
一、多爾袞逼降察哈爾,繳獲「傳國玉璽」
遠征察哈爾的是多爾袞等四貝勒統帥的一萬精騎,當年二月出師,西渡黃河,四月二十八日抵達額哲所部駐紮的托裡圖。時察哈爾林丹汗已在前一年病死,部眾大半降了後金,連其福晉竇土門都被皇太極列入妾班。唯察哈爾太子額哲率部遠遁,不來歸順,心病未去,是以大兵壓境,務絕後患。多爾袞不獨精於用兵,亦擅於用情,軍中葉赫將官南褚是察哈爾太后的弟弟,受命先入營談判,蘇泰太后慟哭出見,令額哲率眾出降,不戰而屈人之兵,降眾跟隨大軍前往盛京。
多爾袞是在此際得到的「傳國玉璽」嗎?應不是。《清實錄·太宗文皇帝實錄》卷二四:
庚辰,出師和碩墨爾根戴青貝勒多爾袞……等征察哈爾國,獲歷代傳國玉璽。先是,相傳此璽藏於元朝大內,至順帝為明洪武帝所敗,遂棄都城,攜璽逃至沙漠,後崩於應昌府,璽遂遺失。越二百餘年,有牧羊於山岡下者,見一山羊三日不嚙草,但以蹄跑地,牧者發之,此璽乃見。既而歸於元後裔博碩克圖汗,後博碩克圖為察哈爾林丹汗所侵,國破,璽復歸於林丹汗。林丹汗亦元裔也。貝勒多爾袞等聞璽在蘇泰太后福金所,索之,既得,視其文,乃漢篆「制誥之寶」四字。璠玙為質,交龍為紐,光氣煥爛,洵至寶也……
庚辰,為八月三日,距收降之日已過去三個月有餘。多爾袞奏章稱:「天錫至寶,此一統萬年之瑞也!」如果當時便收繳到這塊寶璽,四貝勒應會即刻呈報,上達皇太極。
據所能看到的記載,多爾袞等不僅沒有飛騎馳報這一重大喜訊,甚至沒有直接還兵。是沒當回事兒?是路遠不便?還是寶璽尚未到手?以第三種可能最大。其實皇太極在五月二十七日即收到多爾袞派員呈送的捷報,詳述收服察哈爾的過程,不厭其煩地列舉歸順的王室成員和臣屬名單,自然也不會遺落察哈爾奉獻的各類寶物,如「駝、馬、雕鞍、貂裘、琥珀數珠、金銀、彩段等物」。奏報中隻字未提寶璽之事,理由只有一個——寶璽尚未到手。
察哈爾的屈服,大約讓貝勒們覺得不過癮,便于歸程往明朝邊境大肆劫掠,「自平魯衛入朔州,直抵長城,又經寧武關、代州、忻州、崞縣、黑峰口、應州,而復還平魯」,真可稱入無人之境啊!宣大密邇京師,向稱明朝的軍事重鎮,此際竟如此不堪。而多爾袞以九千部卒(岳託因病,分兵一千駐守歸化城),又挾帶著察哈爾王室和族屬,不是直接東向還兵,卻要南下襲擾劫殺,一次出征非要有多重收穫,那份軍事上的自信與恣縱,亦讓人慨嘆。
正是在大軍凱旋的過程中,多爾袞等得悉了有關「傳國玉璽」的消息,逼迫蘇泰太后交出了這塊「制誥之寶」。
皇太極傳國玉璽現存臺北故宮博物院二、皇太極隆重迎接寶璽
對於皇太極,祛除肘腋之患本在計畫中,得到「傳國玉璽」則屬意料之外。他決定隆重出迎,甚至渡過遼河,遠迎到一百多里之外的陽石木。九月六日,皇太極率皇后諸妃、大貝勒代善及眾貝勒眾大臣親迎凱旋大軍。實錄記載:在御營南岡事先筑好的壇下,凱旋諸貝勒以氈案置放玉璽,引領部將列陣跪拜;正黃、鑲白兩旗主舉案趨前,至壇虔敬呈獻;皇太極親自捧起玉璽,拜天行禮,傳諭左右曰:「此玉璽乃歷代帝王所用之寶,天以畀朕,信非偶然也!」接下來是多爾袞、岳託等依次向前跪拜抱見,然後輪該蘇泰太后、額哲和一眾察哈爾降臣。滿蒙各部落貴族多娶且聯絡有親,彼此的輩分常常是一筆亂賬,以已故葉赫貝勒金臺石論,皇太極為親外甥,蘇泰太后則是親孫女,於是這一受降儀式又顯得親情絡繹。
喜得玉璽的影響在受璽儀式後持續發酵,尤其那些在後金任職的明朝降將表現積極。都元帥孔有德自前線送來奏章:「自古受命之主必有受命之符,昔文王時鳳凰鳴於岐山,今皇上得傳國寶璽,二兆略同。此寶實非尋常,乃漢時所傳,迄今兩千餘年。他人不能得,惟我皇上得之……」同一天還收到總兵官耿仲明上疏:「天賜寶璽,可見天心之默佑矣。惟願蚤正大統,以慰臣民之望。」
至此,這塊玉璽已被渲染為「歷代傳國玉璽」、「歷代帝王之寶」、「鎮國傳世之寶」和傳承兩千餘年的漢代寶璽。果真如此嗎?不。
三、寶璽不應是元順帝遺落之物
此璽當然是一塊份量很重的皇家璽印,它的真實出處和流播過程都很值得研究。但由於政治目的,一出場便被添加了太多的祥符色彩。
首先它不應叫作傳國玉璽。傳國璽者,一般特指秦始皇時所制「受命於天,既壽永昌」寶璽,用藍田白玉,一說用和氏璧,李斯書篆。秦亡,子嬰獻於劉邦,與那柄斬白蛇起義的劍並稱漢家二寶,所謂「璽劍」是也。後來此璽與時隱現,演繹了一連串的歷史故事,也衍生出「受命於天,皇帝壽昌」、「受天之命,既壽永昌」等不同版本的仿品,各有起訖,事詳《萬曆野獲編·秦璽始末》。明清兩朝仍有上獻傳國璽之事,當時帝王都沒太當回事兒。
其次,孔有德稱其傳自漢代,屬附會之浮辭。《文獻通考》載漢代除傳國璽外,繼承了秦始皇創製的「乘輿六璽」(皇帝之璽、皇帝行璽、皇帝信璽、天子之璽、天子行璽、天子信璽),且秦漢以至於隋皆稱為「璽」,未見以「寶」名之者。唐朝武後間「改玉璽為寶」,略經反覆,至玄宗天寶十載(751年)定制「天子八寶」,除神寶、受命寶之外,其他與漢六璽名色相同。降至兩宋寶璽,旁及各少數民族政權,城頭變幻大王旗,尚未見誰家皇璽中有「制誥之寶」的記述。
哪一個王朝沒有祥瑞故事?又哪一個祥瑞故事不充斥著荒誕誇張呢?那只執著的山羊顯然有幾分怪異,而將玉璽的價值極度誇張,更是當事者所樂見樂為。這顆偶然被發現的玉璽,既不是嚴格意義上的傳國璽,也不宜寬泛名之為傳國玉璽(如秦漢「乘輿六璽」、唐「天子八寶」),是不是元順帝宮中舊物,亦頗有幾分可疑。《元史·輿服二·崇天鹵簿》中「金吾援寶隊」項下,詳述八寶之排列,僅以「傳國寶」代替「神寶」,其餘與漢唐無異。史載元順帝當倉皇潰敗之際,陽翟王阿魯輝帖木兒向他討要國璽,願代以支撐危局,順帝以「天命有在」拒之。而在那個逃離大都皇宮的黑夜,他也沒忘攜帶帝國的象徵——寶璽,甚至還帶走了元宮收藏的前朝玉璽。
明洪武三年(1370)四月,飽嘗皇位艱辛的元順帝病逝於應昌,這是一個距上都開平(時已為明軍殘破)不遠的小城,徘徊不去,想見其仍抱著復國的夢想。明左副將軍李文忠不久即引兵殺至,元室的皇孫、后妃、諸王和眾大臣多被擒獲,大元寶璽隨此一役沒入明宮。僅數十騎從皇太子脫逃,驚惶之下怕也只顧性命,一直逃到遙遠的和林。
今未見元朝寶璽的實物流傳,然以清朝璽文體式推想,大約也不會只用漢字。元代設蒙古翰林院,「掌譯寫一切文字,及頒降璽書,並用蒙古新字,仍各以其國文字副之」,可證其對蒙文的重視。而《隋唐以來官印集存》中錄元「皇帝之寶」,璽文由八思巴文、漢語、梵文組成。「制誥之寶」不見諸歷朝寶譜,也未被列入元朝寶璽,順帝或臣屬又怎會獨獨將此璽埋於草叢呢?
四、關於玉璽來歷的推測
這塊被稱為傳國玉璽的「制誥之寶」,究竟來自何方?
筆者推測應是大明宮中之物。因為只有在明朝前期「十七寶」和嘉靖後增補的「二十四寶」中,始有「制誥之寶」的明確列入。我們看清廷收藏的明代璽印,中有一枚「制誥之寶」,璽文結體,行款格範,與此璽頗為相似。
明朝統治仍在,明朝寶璽怎麼會到了察哈爾王室?看似不可能,其實也有一些途徑。皇帝親征或出巡,例以國寶隨行,以示隆重,以便鈐用。而土木之變,連明英宗都成了蒙古瓦剌部的俘虜,諸寶中有些也難免流入大漠,輾轉傳接,最後到了一度強盛的林丹汗手中。山羊的傳說果有幾分實情,埋寶者或也是跟隨英宗,被裹挾著在蒙古草原跑來跑去、跑了幾乎一年的人。另外,明正德、嘉靖間宮中兩次大火,說是御寶盡毀,或有太監乘亂下手,盜出個別御寶賣錢。明季宮禁雖嚴,漏洞也多多,璽印之丟失絕非一例。從宮中流出,當也有多種渠道。
象徵皇權的寶璽,歷來都有著明確的使用或不使用規定。皇璽系列中較晚出現的「制誥之寶」,用途主要為「一品至五品誥命」,與傳國寶、受命寶誠不可相比,較之乘輿六璽的地位也差很多。然不管怎樣說,它的確是一塊出自皇宮的寶璽。皇太極和臣僚以此作為天命攸歸的吉兆,大肆宣揚,積極籌備更新國號和改元。八個月後,皇太極更定國號為「大清」,改元「崇德」,新年號也隱隱見出「傳國玉璽」的影子。崇德元年(1636)七月,清太宗冊封莊妃,即鈐用此寶。
越一百年有餘,乾隆帝作《交泰殿寶譜序》,詳細梳理此前清朝御寶的演進,保留了皇太極所用四寶,即「大清受命之寶」、「皇帝奉天之寶」、「大清嗣天子寶」(以上漢文篆書滿文本字)及滿文篆書「皇帝之寶」。而對其視為重寶的「制誥之寶」,卻說「初不藉以為受命之符」,為之遮掩。通曉儒家典制的乾隆帝,大約也見出這一符瑞事件中的誇飾與荒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