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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新移民的家庭中,不少父母將孩子(特別是剛出世不久的孩子)送回國內祖父母家撫養,直到一兩年後才接回。」每次看到這樣的消息,我的心就忍不住顫慄,好想好想找到那把孩子送回國的人,勸他們改變主意,把自己的孩子留在身邊,在孩子成長的過程中,給予孩子一份完整的愛。
發生在我自己身上的,是一個交織著痛和悔的故事。在我決定把這個故事寫出來時,就好像讓這些痛和悔重新在心上再刻一遍。我屢屢被傷心打斷。但我仍然寫了出來,只希望以後的家長,不要再犯我的錯誤。
我的孩子Billy(男孩)今年12歲,上6年級。
他出生那年,他父親決定做生意。「我們不能讓孩子在成長過程中遭受貧窮」。我以為這是一條極好的路,又因為我是大學教師,自以為懷才不遇,對單位滿懷怨言,做著再不用為錢發愁的夢,自是全力支持這個決定。由於在大學除了上課外,其餘時間不用上班報到,所以就沒有辭去公職。
但生意豈是說做就做的。公司成立了,房子租了,每月不僱人,固定的開銷就擺在那兒。找不到事情做,需要全力出擊找活干;找到事做,需要全心付出趕任務。照顧一個不滿一歲的小孩,又豈是兩個不知天高地厚,沒有經商經驗,卻做著白日夢的青年所能承擔的。於是,不滿一歲的小孩被送到我父母家。我總算把懸著的心放下來。自以為,孩子會得到良好的照顧,均衡的營養,不用再跟著我,三餐不定,起臥無時了。
半年後,母親生病,孩子送回自己帶。然而,公司卻越發陷入困境,以至於要把我的工資投入做租金。兩個人,不僅雇不起人,每天都要工作十幾個小時。於是半年後,趁著暑假,又把孩子送到我父母身邊。
又半年,我父母移民加拿大的簽證下來,他們即將遠赴海外,但我們的公司卻日益虧損加重。懷著挺過最困難的時候,明年就好了的願望,我們把兩歲多的孩子又送到他父親的父母家。
孩子說:我不能睡,等我睡醒了,媽媽就不見了
每一次把孩子送走,我都是趁孩子睡著時偷偷溜掉,以免他在清醒時哭鬧。下火車的那一刻,總在第一時間撥通長途電話。「你的孩子一切都好,我們以為他醒來會找媽媽,結果沒有」,父母如是說。於是,雖有一絲酸痛,卻也以為孩子一切都好。最後一次送到他祖父母家,到晚上十點、十一點,孩子不睡,硬撐著。我問他,為什麼不睡,他說,我不能睡,等我睡醒了,媽媽就不見了。
我的眼淚一下就流了下來。本以為一兩歲的孩子沒有感覺,本以為他離開我也過得好。不料那一刻,這一切幻景都消失,原來在孩子心中,也是一樣的痛。但我還是狠心,在第二天早上他未醒之前走了。
我和先生的公司到這時開了快三年。三年的結果是,虧光了兩人的積蓄,近兩年的工資,以及兩人超過十年的感情,還有,我的健康。那時還不知道,最大的受害人是我兒子。
公司不得不結束。大學的職業成了我唯一的工作。孩子也已3週歲,到了上幼兒園的年齡。重回大學,我發現我不得不又開始拼職稱。
我決心三年內拿到副教授。「到時,我的人生目標就算實現了。除了上課,我就把全部精力都放到孩子和家務上。」
三年後,我如願以償評上副教授。但我的婚姻卻走到了盡頭。16年的感情正式劃上句號。對此,我早有心理準備。一切我都可以讓步,我所堅持的,就是孩子的監護權而已。
孩子到了上小學的年齡,表現出來的言行卻令我傷心。在學校,他從不肯好好上課,總是打擾其他同學。自習時間從不寫作業。下了課,就喜歡玩帶有攻擊性的遊戲, 如有同學走過,他會伸出腳去拌人家。搗亂的方式層出不窮。為了不影響別的孩子,老師常常把他趕出教室,讓他站到走廊上。
每天,我去接他下學,必然會面對老師的抱怨。「不管我們講什麼,你兒子都不聽」,「他是不是腦子有問題」……
於是我想到移民。聽妹妹講,國外的教育環境更寬鬆,小學三年級前幾乎沒有功課壓力,萬一高中畢業考不上大學,以後上大學的機會和途徑都很多。就算最終進不了大學,也不可能因此而自卑,等等。
於是,「為了孩子有一個更好的發展環境」,我開始辦移民。孩子再次被放到一邊。「我做這一切都是為了他」,我在心中這麼想。考雅思前四個月,母親從加拿大返回中國,孩子就徹底的交給母親了。
六個月後,母親返回加拿大(受183天的限制),我得到體檢通知。我覺得移民成功的希望大了起來。我開始想到加拿大後怎麼生活的問題。我能想到的就是讀書而已。考託福就成了最緊迫的事。
隨後的時間,是不堪回首的一段。為上託福補習班,星期六日我早上7點多離開家,在冰箱裡放好麵包及飲料,反鎖家門,斷水斷電,把不到8歲的好動兒子關在家,直到下午4點回家。我不知道我的心腸怎麼能這麼硬。
有一次我中午打電話沒人接,我一下慌張起來,馬上打的回家,原來是兒子看電視太入迷。我鬆一口氣,又坐公車回去聽下午的課。
2001年3月,我得到簽證。到了加拿大,妹妹首先發現兒子的異樣。「姐姐,Billy比你在電話裡講的要嚴重很多呢。學習不好是次要的,你看他待人完全沒有禮貌,做事只由自己的性子。在這麼多小朋友中,他是最大的,可是他一點照顧小弟弟妹妹的心都沒有,一個快9歲的孩子竟然可以和3歲的孩子搶東西。」我無言。 這是我最大的痛。
但是,到這時我還是沒把孩子放在第一位。我計畫一年後要上全日制學校,這樣,我就可以用學生貸款生活兩年。等我畢業,再一邊還貸款,一邊過日子。我的出路就在這裡了。
兒子,仍然是計畫外的一部分。「如果我能安定下來,也是給他一個良好的環境。」我想。
兒子上了學,馬上就引起了老師的注意。老師抱怨他從不聽話。他可以在上課期間走到臺前,做出一系列動作,將全班的注意力引到他身上。老師面對著這樣一個從沒遇到過的學生,似乎不知所措。
校長也馬上找我談話。但我不願承認我的孩子是個問題兒童,總是覺得只是因為我沒有帶好的緣故。我拒絕看醫生的建議,轉過頭來對兒子施壓。「你要表現好,聽老師的話,上課坐在座位上。否則,我把你送回中國。」
孩子對中國有恐懼症,一聽到中國兩字就全身不舒服。這是唯一有效的鎮壓方式。
我沒有時間去想別的辦法:我要學英語,我要考TOEFL,我要申請學校……早上去送孩子上學,是膽戰心驚,不知今天他會惹什麼禍,下午去接孩子放學,是小心翼翼,不知老師會抱怨什麼……
2002年3月份,小兒科醫生宣布,我的孩子有ADHD(多動症),還可能有「autism」和「asperger」。
我從來沒聽說autism這個詞,更沒聽過asperger這個詞。接過醫生遞給我的一大疊資料,我只知道,兒子有嚴重的疾病。
回到家,我上網查看autism和asperger這兩個詞。原來是「自閉症」和「一種主要以社會交往困難,侷限而異常的興趣行為模式為特徵的神經系統發育障礙性疾病」。我的世界頓時全面崩潰。一瞬間的感覺,竟是這個世界何其不公,在以千分之為計算單位的發生率的情況下,我竟然就是其中之一。
好幾天的時間,我不能思維,也不能接受。我一直以為我愛兒子,我是為他好。他沒出生前,想多掙錢給他花;他上幼兒園時,想給他一個來自家長的社會地位,他上小學時,想帶他出國……然而事實上,我一步一步,都是在為自己考慮,給自己一個這樣做可以為孩子好的藉口,然後把我該盡的責任心安理得的推在一邊。
今天的結果,從某種意義上說,是上天對我的懲罰,是我應該接受的。
我重新安排我的未來。我不再去讀全日制學校了,所幸我有一個支持我的家庭。「如果兩個人必須要有一個人被耽誤的話,」妹妹說,「那個人不應該是Billy」。我也不再焦慮自己的工作。我拿出時間和兒子一起玩,和他談心,兒子睡了後,才讀圖書館借來的書。
也許是我認識到我的錯誤,上天開始幫我
我申請了低收入援助。有了這筆收入,我不再認為自己只是妹妹的負擔。在聯繫做義工時,我把時間排在上午或中午,這樣在下午3點前我就可回家帶兒子。我也盡量地把做義工的地點安排在兒子的小學裡,來觀察他在學校的活動。
從認識到我的錯誤開始,我徹底改變與兒子相處的方式。兩年的時間,其中的故事數不勝數。
現在我的孩子與三年前相比,已改進很多。學業在慢慢進步,能否考上大學姑且不提,但原先他會變成文盲的擔心已經打消了。他也慢慢有了朋友。
我曾經問上天,為什麼待我這樣不公。今天才覺得,我應該感謝兒子。如果兩年前,沒有下決心給兒子更多的時間,以我當時的英語和專業水平,我無法找到工作,而 這一點必然會給我以很大的打擊;兩年的時間,我更從一個滿懷偏激、怨天尤人的人,變成了有耐心,會感恩的人。到今天,從平平淡淡的日子裡,從兒子每一點微小的改變裡,從我能和他進行的每一點溝通裡,我感到滿足。
今天我把我和孩子的經歷公布出來,是因為我孩子受過的苦,我不要天下的孩子再受一遍,我所有過的悔和痛,我不要天下的母親再經歷一遍。縱使自己再苦,當決定把孩子帶到這個世界上來時,這就是一份責任,一份關懷,以及:一份愛,一份世界上無可比擬的,最純淨珍貴的愛。
願世界上每一個孩子都能得到這份完整的愛。不是愛在心裏,而是體現在行動上。 當孩子喊媽媽時,有人答應。當他想看媽媽時,他看得到。當孩子有困難時,媽媽就在他身邊。
為了證明孩子在加拿大與父母一起不會增加經濟上的負擔,我把兒子的收入開銷列在下面:
收入:牛奶金+退稅每月$243
支出: 游泳班:$49/月
Scout: $110/年
陶瓷:$25.5/月
繪畫:$38/月
中文: $28/月
以上除中文外都是他自己要求參加的,共:$131.5/月
吃:$100/月(包水果)
每月總支出:$231.5 (少於收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