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一問從毛時代過來的人:「儘管不滿現狀,但是否願意回到過去?」我想,我有十拿九穩的把握,記憶健全的老人,回答都會是一個字:「不!」
為什麼?為什麼過來人不願重溫毛澤東時代的生活?太窮?太苦?太惶恐?挨整?不自由?答案可能很多。但我想來想去,正確答案可能只有一個,就是:那個時代,對基本人權的剝奪太多。
你可能馬上會反駁我:「胡說!不是說那個年代比現在公平多了嗎?不是說那個年代人民群眾當家作主,吃穿住行有保障,而幹部清廉沒特權嗎?怎麼成了剝奪基本人權太多了?」
老革命的南征北戰史,下鄉知青的青春無悔史等等,都是打哪兒來的,就打這麼來的——明明是充滿了恐怖、勞役、飢餓、禁錮與不安的親身經歷,卻被不滿權力腐敗、市場不公與貧富懸殊的現實否定給篡改了、美化了——就這樣,毛澤東時代成了人人為我,我為人人,大家各得其所、皆大歡喜,百姓安居樂業、普天同慶的舊夢。
還是讓史實說話吧。馬斯洛的有著名的人類需求五層次之說,從低到高的排序是:生理需求的層次;安全需求的層次;愛與社交需求的層次;個人尊重的層次;個人實現的層次。比照這五個層次來看,毛時代,是個幾乎剝奪從高到低各個層次需求的時代。
最高層次的個人實現,能做到嗎?做不到。你是馴服工具,是螺絲釘,是鋪路石,是一塊組織上想往哪搬就往哪搬的磚,談何個人實現?彭德懷,劉少奇,周恩來,林彪都不安全,都不能善終,普通人,遑論個人實現?
次高層次的個人尊重,能做到嗎?做不到。那是個冠名權(帽子)和肢體語言(棍子)滿天飛的時代,「落水狗」「小爬蟲」不是最難聽的,挂破鞋,抽耳光也不是最難受的。那些把名譽看的比生命重要的高潔志士,只能自殺。據披露,運動來襲時毛會預見到一批人自殺。他曾不止一次對拜見者說:「這次,大概又得有幾千人自殺了吧?」
下來的層次,愛與社交的需求更做不到了:愛心只能上繳給黨和領袖,防範、戒備與仇視才是日常功課。那種天天排隊、集訓、辦班、開會、交心的社交,你更受不了。人際之間相互監督,一句話說錯,有人告密,就會大難臨頭。那年頭,能安心獨處或當逍遙派,會被人羨慕。
起碼的層次:安全的需要,注定做不到。相信自己在家燒日記、燒書、砸「四舊」的事,大家都幹過。「被揪出來了」,是親友間最擔心的事。開會時,會突然高叫「把某某某揪上臺來」,沒準,就是該你倒霉了——要整誰,用當時的話說,都是「策劃於密室,點火於基層」的。至於上班、上課時,被叫去問個話,訓個話,只算個毛毛雨吧。
最低層次的,生理的需求,那時也無法滿足。我知道,飢餓感會讓我啃鉛筆,會患12指腸球部潰瘍。營養不良,會使母親肝損傷,64歲就歿於肝硬化。我知道,從小的玩伴,都是鼻涕趟過河(流進嘴裡,穿不暖,凍的),身上長虱子、長癬的(沒有洗澡條件)。我知道,犯什麼錯誤,都不要犯「作風問題」。革委會保衛部的判刑佈告上,都有一大串「通姦犯」。而紅衛兵的暴行,就和性壓抑有關。
古人也有類似人生欲求層次的論述。認為人有六欲,分別為食慾,性慾,長壽,安逸,愉悅和尊榮。「全生為上,虧生次之,死次之,迫生為下」。全生,就是六欲都能滿足,虧生,就是只能部分滿足。而迫生還不如死。所謂迫生,就是六欲皆不能滿足,「皆獲其所甚惡者,服是也,辱是也。......故曰迫生不若死。」這裡服,指服勞役,辱,指受侮辱。
古人認為,正當欲求全不能滿足,還要服勞役和受侮辱,就是生不如死。讀這些典籍,不由我不聯想當年。我想按字面意義,把「迫生」理解成被強制過某種生活——或按領袖意願(如胡喬木、胡繩說,挫敗,是毛澤東為了人民而探索、實驗的失誤;而史實則是,毛澤東似乎始終知道,人民並不喜歡那些「探索與試驗」),或按主政者的設計藍圖。我認為,這都不是問題的關鍵。問題的關鍵,在於強迫人民過其本性本不願過的生活,大約就能叫「迫生」。
當然了,「迫生」的特例,什麼年代都有,而我們不得不悲憫的是,那個年代大眾化的常態:一想到眾多終年辛勞,卻被高徵購掠走糧食而「閑時吃稀」(毛語)的社員,一想到幾十萬沒受過軍訓,便長眠在朝鮮的戰士,一想到眾多海外歸來卻報國無門,被罰苦役的知識人才,一想到眾多長年分居兩地(避孕藥叫做「探親一號」)的職工,一想到眾多父母因忙得無暇顧家,而釀下的孩子悲劇,一想到眾多在「與天鬥,與地斗」的蠻幹事故中死傷的人,一想到8億人,只有8部戲,一想到眾多在百般挫辱下自殺、致殘或精神失常的人;總之,一想到億萬普通人的時代命運,我就不免黯然神傷。
林語堂說,人生好比赴宴,能吃飽喝足才死而無憾。而當年,未能體驗人生樂趣就早早夭折的人何其多?雖倖存下來,但心靈傷殘或至今「靈魂出竅」的人何其多?
(本文略有有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