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本講到印度的書,每個知道你要到印度去的人,都會跟你講一個關於好朋友的故事。旅遊書上記載著各式各樣的騙術,到了德裡街頭,賣地毯的也會提醒你到瓦拉那西時小心,即使在從機場到瓦拉那西路上,陌生的司機一樣叮嚀著要提防河階上的陌生人。故事大概大同小異,結論都是,要提防那些說是你好朋友的人。
被重複灌輸的潛意識中,對著這個國家這個城市這個地方不太信任,從不信任人連帶著不信任這裡的茶不信任這裡的食物,不信任所有的陌生,而這裡,所有都是陌生。
原本是不太敢喝那杯印度茶的,除了不信任那杯陌生的茶是否友善,還有那喝完會用神聖恆河洗滌的玻璃杯。然而,消除陌生的最好方法,當然是假裝老練,每一個觀光客總想裝出一付不是觀光客的樣子,儘管從頭到腳都用各國語言寫滿了這三個字在身上。想想來這裡的目的,看看河階旁嬉皮裝扮的老外,點著當地的手捲煙,人手一杯奶茶,有點刻意的消除陌生 喝下第一杯恆河水加持的印度茶,一位船夫走過來,那是第一次認識我們的船夫好朋友。
船夫叫Sadi,他說印度話的意思就是好朋友。跟所有貧窮的瓦拉那西人一樣,沒念過書,英文是船槳划著劃著就學會的。熱情,友善,帶著兩個可愛大眼睛小朋友的好爸爸,在思緒還有點擔心著那杯茶的糾結中,第一次那份陌生被打破。
處在陌生的異地,害怕的是未知,與被另眼的對待,儘管在屬於我們的地方,我們給予異鄉人同樣的眼神。船夫好朋友似乎微妙的隔離了這層關係,在旅客永遠沒有辦法同化異鄉的城市,透過語言之外的媒介,我們與瓦拉那西溝通。於是,我們與船夫建立了一種介於信任與不信任的關係。接連著幾天,他帶著我們進入瓦拉那西的神秘世界,然而警戒的心,卻不時的的浮現著,在世故的防範想像中,加諸了瓦拉那西除了迷樣宗教之外,更深一層的迷霧。
除了船夫,還警戒著其他的好朋友們…
民宿的房東是兩個兄弟,只記得弟弟叫Raja是個大學生二十歲,寶萊塢影片裡俊俏的印度人長相,而我們總惦記著在他俊俏的外表下,是不是會坑著我們些什麼?
臨睡前,跟水源討論著,護照該擺哪裡?藏在房間裡,會不會有某個陌生人,甚至是房東,偷偷搜走;出門隨身帶著,又會不會不小心掉了或被搶走?才發覺,在沒有信任的城市裡,寸步難行。
幾次Sadi提到家裡環境不是很好,或是說希望小朋友能過好點的生活時,總是直覺的想到,他是不是在暗示著什麼。臨走前一天,整理了一套紗麗與披肩,不想再帶走的一些衣物用品,湊了一袋當做紀念禮物,好朋友開心的說了謝謝,並希望在我們離開的最後一天清晨,搭他的船再看一次恆河的日出。有點猶疑著是否該直接離開,不願意破壞在某種平衡下建立的關係,但還是盛情難卻。
隔天與我們同行的,是大眼睛的可愛小女兒,結束了清晨的航行,Sadi說小女兒上學了,想要有個新書包,希望我們能給她這個禮物。持續著猜疑與不信任的關係,一直到最後一刻還在懷疑,原來在意的竟只是一個書包…
跟著父女兩大街小巷的穿梭,還很早,店還沒開,或許逛太久了,或許是覺得該是離開的時候,一個資本主義社會養成的壞習慣突然跑了出來,告訴她們說還得回去整理行李,塞了兩百塊給Sadi,你們慢慢選個漂亮的書包吧…
小女生露出很失望的神情,Sadi似乎也很錯愕,或許她希望的是真的是一個書包,或許給了錢是一種帶著施舍的侮蔑,來不及為最後的動作感到深深的愧疚,似乎是長久的不信任造成的冷漠,在我們的世界裡,…我的好朋友。
或許小女孩終究沒有書包,或許成為新的好朋友的新禮物,離開了恆河似乎也成為遺忘的一部分,如果還有救贖,祈求恆河帶走異鄉客種性之上的驕傲…
船夫好朋友為我掛上一串念珠,他說這會帶來好運,在往後幾天的行程裡,一直戴著它,在接續的陌生與不信任裡,在新的好朋友出現前,祈求著消災避晦。
從瓦拉那西到阿格拉的火車是傍晚六點多,離開Sadi的那個早上,有種奇妙的感覺,似乎所有的的人都成了好朋友!
打包的時候,Raja兄弟跟我要了紀念禮物,拿出前天shopping的一套披肩,買完以後有點不想要這種顏色;Raja搖搖頭,
I want something from Taiwan.他說。
他還記得我從臺灣來。
找到出發前忘了拿起來放在包包裡簡報用的雷射光筆,指著Made in Taiwan給他看,Raja很開心,也給了哥哥一個附指北針的簡易望遠鏡,The gift? You give me a gift! 原來,這些十元商品店買來的東西,超越了價值,超越著Taiwan的地理意義,超越著隔閡,那是一種單純信任所留下的,友誼紀念。
在餐廳吃了最後一餐肉,包了十個麥餅上路,或許他們曾歧視過這幾個搞不懂狀況的外星人而不友善,包好的麥餅卻跟隨著微笑一起送上來,跟著我們繼續的行程。
走過前天Shopping的店,老闆很興奮的打著招呼,告訴他的顧客與鄰居,They are my good friend!即使是很世俗的對答,聽起來依舊心情愉快。
巧的是在瓦拉那西的車站遇到了幾天前搭乘的,曾經因為語言無法溝通,心理罵了八百遍笨的三輪車伕,語言依舊不通,他指著我,憨直的傻笑著,露出少了幾顆的牙齒,翻譯成白話,那是意外與不舍的神情,知道這將會是最後一次的巧遇…
一直到離開的當下,走在瓦拉那西街頭,揚起的風砂,吹在嘴裡,似乎有股甜甜的茴香壓過珈哩的味道,滿街的人雖然依舊陌生,但是他們都是好朋友…
這是一個關於真正好朋友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