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幾年前,有部比較敏感的記錄片要在灣仔一家現已歇業了的戲院獨家放映。我記得這部電影甚至早在上映之前就掀起過一場小風波,問題出在它的題材,而港人當時對回歸的疑慮卻又揮之不去。就在這時,曝出令人吃驚的消息,那家電影院負責檢票帶位的工作人員竟然宣布罷工。這些中老年人平日的工作無非就是用手電筒筒在黑暗中替觀眾指路,老闆都不怕,基層工人又有什麼好害怕的呢?許多評論家一邊以不屑的語氣嘲笑這些阿叔不自量力,一邊嚴肅地抨擊香港人那提前到來的自我審查。
忽然想起這件小事,是因為日本地震之後那些搶鹽的中國百姓,和當年那批戲院員工一樣,飽經嘲諷。在電視上見過日本人搶購瓶裝水的情形,原來是一條人龍每人兩瓶(不是限購,而是自願只買兩瓶,以免後來者無水可買),忽然就目睹我們的同胞慌慌亂亂,擠作一團。人家是遭逢地震、海嘯,加上核危機,真真正正面對了物資匱乏;我們則只是輕信謠言,先是以為海水受到核污染,深怕日後食鹽有毒,後是聽說鹽可防輻,多多益善。這種對比實在太過鮮明太過強烈,難怪許多「有識之士」都覺得荒謬可笑,甚至引為國恥。接下來,輿論當然又要往「國民性」和「國民素質」上頭做文章,層層剖析中國人欠缺常識的深層原因;慨嘆百年之後,中國人的素質還是遠遠及不上日本。
每次看見「國民性」和「國民素質」這些很宏大很玄妙的字眼,我都會特別謹慎。不是想否認文化特質的存在,而是我以為,所謂的文化特質和民族性都不是解釋某些事件、行為的好工具;相反,它們才是真正需要被解釋的問題。只要拆解下去我們便會發現,有不少被訴諸為「國民性」和「國民素質」的事物和行為,其實都可以用一些更局部也更現實的因素說明。
例如搶鹽。我們批評那些人沒有常識,然而這真的和常識有關嗎?我不曉得有多少沒去搶購的人清楚瞭解核輻射與鹽的關係,起碼我自己就完全沒有這方面的知識,同時我也很大膽地懷疑這究竟是不是一個常識。假如我們有許多人既不知道被核輻射污染過的海水會不會連帶生出污染了的海鹽,亦不知道海鹽究竟有沒有抵抗核輻射的功效,那麼我們為什麼不趕快跑去搶鹽,反而還信心十足地把那種種傳聞視之為謠言,將搶鹽的群眾看作群氓呢?可見真正的問題並不是那些人比較有常識,而是在大家同樣不具備相關知識的情況下,何以有些人趕去買鹽,有些人卻老神在在地拒絕跟從。
我反省了一下自己不去買鹽的原因,發現主要是我有點信心有點辦法。所謂信心,其實是對某些權威的信心,如果專職健康問題的部門沒有聲明,學院裡的專家也沒有出來呼籲存鹽,我就不用跟著去著急了;所謂辦法,就算碰上了鹽荒,我覺得自己也不愁吃不到鹽,也許是我能找到門路,也許是我買得起外國產品。這些不是我在搶鹽潮起的當兒就明確意識到的,但我的確模模糊糊地有種安定感。
這種安穩的感覺才是許多人在謠傳四起的時候不隨波不逐流的原因。這些人的日子可能過得比較好,圈子比較大,平常接觸的世界比較廣,社交的連線去得比較遠,並且他相信這些網路的韌度,所以覺得自己不會在災變面前手足無措,一下子就墜落到沒有人可以依靠的孤立境地。
反過來說,那些因為搶鹽而被嘲笑的人群,豈不就像當年那幾個想要罷工的戲院員工?他們也確實是「無知」。他們不知道這個世界更龐大更複雜的運作方式,不知道自己可以信賴什麼;他們尤其不知道,有事的時候可以去找什麼門路。知識份子或者自詡為比較有常識的人,常常容易忽略某些基層的處境,甚至訕笑在他們眼中很不可思議的行為,因為我們看不到,這個世界還有太多人活得不像我們這麼安穩。如同那幾位檢票帶位的戲院員工,聽說自己的工作扯上了敏感的話題,他們不確定自己會不會因此生活自此無著;他們只能恐懼,然後做出最直接的反應。總是如此,最沒有辦法也最不能掌握社會邏輯的人,最容易產生恐懼。
所以不要笑!都是中國人,為什麼有人擔心下個禮拜沒鹽吃,有人憂慮會被自己掌握不了的政治議題連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