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天,有關艾未未的新聞報導和評論,充塞了海外媒體的版面,他的母親已發出了感人至深的呼籲:兒子在哪?我反複閱讀了高瑛的告示,比對她當年給我的親筆信,看著她熟悉而娟秀的字跡,即感到親切,又悲從中來,中國為什麼這樣不幸?需要一個七十八歲的詩人之妻,和藝術家的母親,發出這樣撕心裂肺的吶喊?她僅僅代表個人嗎?或者說,艾未未遭受的不公正的待遇,僅僅屬於他個人嗎?它形成的深層次原因究竟是什麼?
也許,我們從他父親的坎坷經歷中可以找到答案,可以使我們更進一步看清專制政權的本質,不論是共產黨,還是國民黨,或者其它什麽黨,只要不改變中國一黨執政的體系,不變革這種僵化的政治制度,就沒有言論自由,就沒有民主與法制,中國的知識份子就不能特立獨行,艾青是這樣,他的兒子艾未未也是這樣,一代代的其他的有志之士,都會是這樣!除非閉緊嘴巴,把兩種功能變成一種:吃飯喝酒,誰給你物質待遇,誰給你錢,你就違心地給誰唱頌歌。
我沒見過艾未未,但他父親艾青,我在80年代初專程赴京採訪過他,這位中國詩壇泰斗親口告訴我《大堰河,我的褓母》一詩的寫作過程,它是在1933年的國民黨監獄裡寫的,「大堰河」是窮苦人民的化身,共產黨當時自稱代表「大堰河」之類的勞動人民,所以,艾青親近民眾,歌唱光明,奔赴延安,也就是說,艾青在建國前後的一段時間裏,是真心實意地擁護共產黨的,因為那時的中共還記得「大堰河」式的勞動人民,曾用奶水養育了他們,但慢慢地進城當官了,在一黨執政的寶座上享樂久了,就徹底地變質了。
所以,像艾青這樣有點良心的知識份子,中共就不喜歡了,他還想如同三十年代那樣講話,就只能往槍口上撞,再坐共產黨的牢,於是,整整二十年被流放到新疆和東北,這比國民黨還殘暴,在國民黨的監獄裡寫《大堰河,我的褓母》,還能把草稿帶出來,但秦永敏在獄中寫的文字,卻在出獄時被自稱比國民黨英明的共產黨搶跑了!艾青也是一樣,他告訴我,他整天刷廁所,干農活,幾十年的靈感都荒廢了,多麼可惜啊!
後來,鄧小平仿照毛澤東,又把一黨專製造成的罪惡轉嫁到了「四人幫」身上,艾青被解放了,回到了北京,艾未未還可以首批出國留學,於是,他又變得擁護中共了,寫了《歸來的歌》,這是歌頌中共啊!當然他們高興了,一度恢復了他副部級的職務待遇,建國初由稿費買得四合院也完璧歸趙,艾青就是在豐收胡同裡的寓所,接受我的訪問的,他說,稿費能買一個大院,離北京站很近,他很高興,可是後來又怎樣了呢?當時,我明顯看出了他的焦慮和矛盾,他想呼籲變革制度,但又不敢,想講真話,沒有園地,只有苦悶。現在,父親帶著未竟的心願走了,兒子還在繼續思索著中國的政治體制改革,這正是中共最怕的致命之處!如今,他被捕了,連個拘留的手續都沒有,這說明瞭什麽呢?是不是說明上層的政治鬥爭形勢尚不明朗,是不是整人的證據還編造的不夠?看來,他與父親艾青一樣,也要靠在潮濕的獄牆上吟詩了!
可悲的是,這一代領導人都是讀著艾青的詩長大的,胡錦濤也好,溫家寶也罷,哪個人不能背幾句艾青的詩?哪個人不曾在年輕時為詩歌和褓母「大堰河」而流淚?溫家寶前不久還說他眼裡飽含淚水呢?但是,土地還是那塊土地,淚水未乾呢,詩人的兒子就失蹤了,他的母親就哭了!這究竟是怎麼回事?世界發生了什麼事?中南海發生了什麼變故?真的令人費解嗎?
我認為,這個變化一點都不奇怪,毛澤東之所以搞文革,就是為了永遠地保住一黨執政,就是為了搞終身制,只不過他狡猾地利用了中國老百姓的愚忠,煽動出了人們對他的盲目崇拜,他成功地把施政缺失造成的罪惡,轉嫁到了彭德懷,劉少奇等政敵身上,與此同時,艾青式的知識份子最具慧眼,最能看透獨裁者,也管不住自己的嘴巴,所以,毛澤東要給50萬個右派戴帽,要不停地搞運動,其目的是讓知識份子畢生都在恐懼裡掙扎,這樣才能不動搖他的統治。
同樣的,現在的中共領導人,雖然並非政治強人,但專制制度沒變,他們與毛澤東是「心有靈犀一點通」,中國經濟發展了,他們及其親友都成了既得利益集團的一員,比毛澤東過得還要奢華,還要舒服,也就更強勢和頑固,所以,他們能輕易放棄權力嗎?艾未未總在挑他們的毛病,不論是毒奶粉事件調查,汶川地震的豆腐渣工程溯源,還是楊佳的殺警行動,他都明確地表達了與官方不同的觀點,特別是茉莉花革命發生和蔓延以來,他一直行走在海內外某些敏感組織和人物之間,一直在打「擦邊球」,在試探中共容忍的政治底線,這些早已經被其記錄在案,現在,隨著國際形勢日趨緊張,極左勢力逐步抬頭,他自然就成了下一個犧牲品。
中國專制制度的可惡和可怕,不僅僅在於它的殘酷和無恥,而且,在於它的欺騙性和頑固,由於中國自古缺乏民主傳統,皇權思想滲透許多人的骨髓,所以,幾乎每個政黨在奪權之前,都甜言蜜語,好話說盡,但只要一朝權在手,立即翻臉不認人,所以,必須變革中國的政治制度,才能杜絕上臺的政黨濫用權力,從這個意義上講,艾青的悲劇不僅僅在於流放失聲二十年,而在於晚年也沒有深刻地認識到新的領導和政策是「舊瓶裝新酒」,「換湯不換藥」,同樣的,艾未未的悲劇,不僅僅在於忽然失蹤,不僅僅在於沒有司法文書,而在於它自己及其他許多人都心存幻想:只要有智慧,只要敢於和善於打「擦邊球」,只要在國際上知名度高,就會安然無恙。
實際上並非如此,建國以來的中共專制統治者,之所以代代相傳,都把毛澤東的旗幟高高舉起,是因為他們靠暴力和謊言維持既得利益的做法,確實有效,抓了魏京生,中國人沉默了十年;判了王丹,王軍濤,中共又穩當了十年;再抓捕秦永敏,徐文立,王有才,中國人又瘖啞了十年;最後,2009年刑拘了劉曉波,專制者以為又可以清靜個十年,八年,沒想到此後才一兩年呢,就來了茉莉花革命,這說明瞭什麽?說明瞭中共暴力和謊言交替使用的家傳失效了,十年的週期縮短了,也就是說,專制統治到了末期,所以,他們怎能不風聲鶴唳,大動干戈?
在我看來,艾未未凶多吉少,他不會是最後一個失蹤的人,中國的「二次文革」已經降臨,重慶的紅歌可能要淹沒全國,會有更多的知識份子被監禁,軟禁,或者失去工作,被迫流亡海外,也許2012年的中共十八大開過之後,會有短暫的暖春,因為黨內高層的人物各就各位,就會放軟身段,向知識精英伸出橄欖枝,但是,切記,不論以什麼面目示眾,不論多麽鶯歌燕舞,只要還是一黨執政,不是多黨輪替,不是議會民主和三權分立,中國的大大小小的「艾家父子」,就逃脫不了被踐踏和愚弄的命運。
因此,我想起了1989年底,大連出版社出版了我的詩集《長城與少女》,它的書名是由艾青題字的,「長城」隱喻著專制傳統,「少女」象徵著民主與自由,艾青還贈送給我書法中堂「無涯」,他給了我精神上的巨大鼓勵,高瑛把墨寶郵寄給我,還親筆寫了回信,這些都成了珍貴的文物。我萬萬沒有想到,時過近三十年,中國沒有實質性的變革,艾未未又步其父的後塵,失去了自由,這說明中國的「長城」是多麼堅固啊!雖然,高瑛說,她不想評價共產黨,但我明確地告訴世人,大家必須勇敢地站出來,嚴厲地批評中共的專制統治,中國必須接受人類的普世價值,即憲政民主。否則,絕對沒有出路。所以,我把高瑛的呼喚理解為祖國母親的呼喚:埋藏專制統治,建立一個新中國。
2011年4月8日於多倫多梅西學院。
(文章只代表評論員個人的立場和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