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歸首先是回家,回到父母身邊。
馬黑從18歲起就離家在外闖蕩。記得1982年大學畢業留校工作時,父親61歲,他當時對馬黑說過:「你在北京工作幾年可以,但我65歲後,你要回昆明工作和我們同住,我們就你一個兒子,我老了需要你照顧」。 中國人講「父母在,不遠遊」,可六年以後,在父親67歲時,馬黑不但沒有回去和父母同住,反而去了離父母更遠的美國,一住就是二十幾年。
對馬黑來說,回國就是回父母的家,回到那個自己出生長大的家,去陪伴日益衰老的爹娘。
出國以後每次回到父母身邊的第二天早上,馬黑都有個習慣,這個習慣自18歲離家後就有,是把家裡所有的櫃子抽屜,從大到小,都打開一遍看看,那是一種很隨意自在的感覺,好像是在宣告這裡也是馬黑的家,馬黑回家了。
2001年父親病逝後,再回國就覺得有些異樣了,好像有什麼東西少了。每次回去還是老習慣,把家中所有櫃子抽屜打開看一遍,但是父親逝世後,家裡有過大清理,有些熟悉的父親用的老東西不見了。當然母親,作為一個家庭中心還在,但這個家開始變化,變得不十分完全了。
母親2008年從美國回去後,年事已高,小妹搬來和母親同住。母親回國後,馬黑再回去,就不能打開家裡的櫃子抽屜亂翻看了,因為家裡父母的櫃子抽屜不多了,大多都是妹妹家的。妹妹和父母是不同的,馬黑可以隨意翻看父母的櫃子抽屜,但不可以隨意翻看妹妹家東西。2009年回國,住在母親家中遠赴上海讀書的外甥女的房間。屋裡的櫃子抽屜全是孩子的東西,馬黑不敢隨便亂動。所有東西都擺在了桌子上。家裡的保姆為了讓馬黑在桌子上有較多空間放東西,把外甥女放在桌子上的一個大收錄機收了起來。妹妹知道後,生氣地責怪說不該亂動外甥女的東西。聽到妹妹的話,馬黑突然覺得自己是客人,這裡越來越不像自己家了。馬黑知道,妹妹的話不是針對自己,可能是馬黑自己太過於敏感了,可是卻突然有一種從未有過的不自在不隨意的感覺。
母親不會永遠都在。比如馬嫂的父母都已經過世好幾年了。將來有一天母親不在家了,國內的這所房子還會有家的感覺嗎?當然姐姐妹妹還在。但姐姐妹妹的家,和父母的家那是有根本性差別啊。隨著過去二十多年經濟的高速增長,國內的各種社會關係和價值觀念也在發生劇烈變化。兄弟姐妹是很重要的手足親情,但這種親情永遠不同於與父母的親情,處理不好還不如一般朋友,有的甚至形同路人。馬黑在美國有個很好的來自北京的朋友,我們的友誼交情是從父輩那裡傳下來的。朋友的母親先過世。2008年父親病重。他趕回北京,一下飛機先到醫院看望父親,在父親病床前守護了一天。天黑後要回家去休息,他姐姐居然不給他家裡鑰匙,明白告訴他,這房子母親已經給她了,他無權居住,要他在外面自己找地方住,整個就是怕他來爭奪房產的意思,多心寒啊。父親過世後,有一次他出差到了香港,照往常本可以順便回北京看看。但父母都已經過世,無心情了,沒有意思了,香港出差完就飛回了美國。
馬黑和國內姐姐妹妹親情都很濃。馬黑確信和姐姐妹妹之間絕不會有為了房產家產爭吵不休親情破裂的事。不過當母親不在家的時候,對家的那份牽掛就會沒了著落。到那時,還會有海歸的心情嗎?難了。
海歸,也是回國回故土回到出生長大的地方。
記得多年以前,在什麼地方讀到過這樣一個外國諺語:「人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回到故鄉」
故國故鄉故土,那是一種永遠割不斷的心靈精神歸屬和依戀。
二十多年前來到美國時,從來沒有想過不歸,當時自費留學出走美國,就是和單位賭一口氣,沒有想到,這一來就是二十多年,這中間先後經歷了永久居民、入籍,逐漸變成了美國人。
1996年第一次回國探親,真是親切啊。那次回國是從香港入關。過了羅湖橋走出羅湖火車站,一看到滿街都是人的景象,馬黑就笑了。看見每一個人都覺得親切。心中默念著:久違了,祖國。
雖然國籍變成了美國人,但作為第一代移民,在文化上精神上,對母國的依戀感和歸屬感,還是很強烈。馬黑34歲才到美國,有很多東西很難調整過來。馬黑知道應該融入主流文化,也盡力試過,但就是融不進去。比如看電視看報紙都是中文為主,看新聞也是先中國後美國,對大洋彼岸事情的關注,大大超過對美國本土事情的關注。在美國二十多年,也認識接觸了不少美國人,但周圍最親密的朋友還是幾家中國人,沒有一家美國人。2008年奧運期間,在電視上觀看各種比賽,馬黑和兒子在談論比賽時使用的「我們」這個詞是完全不一樣的。馬黑說的「我們」指的是中國中國隊中國運動員,而兒子指的則是美國美國隊和美國運動員。在奧運期間,馬黑只為中國獎牌的增長和中國運動員的好成績而激動興奮。作為一個已經入籍了十多年的美國人,說起來對美國還真有點慚愧。
美國自由女神像(網路圖片)
馬黑這輩子一直飄泊不定。在國內時從來沒有在一個地方連續居住超過10年。可現在在美國洛杉磯已經生活了23年。在一個地方生活23年,要想對它沒有感情也很難。
23年前當馬黑踏上這塊土地時,身上只裝了400美元,沒有公費的資助,沒有任何獎學金,除了妹妹妹夫,沒有任何社會關係,講的也是結結巴巴帶有濃重外國口音的中國式英語。 但這塊土地接納了馬黑。二十多年中,馬黑來了,站住腳了。馬嫂和兒子也來了,也站住腳了。馬黑家沒有發大財,但是一年一年逐漸變好。看看周圍土生土長的美國人,馬黑家現在的境況不比他們差,比有些人甚至還好些。 馬黑感謝這塊土地,也熟悉習慣了這裡,如果海歸離開這裡,還真有點捨不得。
2008年回國正趕上六十週年國慶大典。馬黑和家人觀看國慶大閱兵。看到各種新式武器一件一件在行進隊伍中展出,大家都興奮不已。姐夫是個軍事迷,對各種武器都很熟悉,一面看一面介紹各種武器的名字和性能。記得當東風31型導彈出現時,姐夫站起身來激動地大聲說,「看看看,這是我們的戰略導彈,可以打到洛杉磯」。馬黑聽後,並沒有像他們那樣興奮激動,反而是心裏一涼,哇,那不是打我們嗎。馬黑當然知道姐夫很愛國,姐夫的話完全沒有針對馬黑的意思。但馬黑突然一下子覺得雖然都是親人,立場感情已經有差別。馬黑默默地聽著他們大聲喊叫和議論,感覺自己雖然身在他們之中,但心在他們之外,有點孤立。馬黑當然不希望美國的導彈打到中國去,因為那裡是自己的很多親朋好友生活的地方,是自己的家鄉。同樣,馬黑也不願看到中國的導彈打到洛杉磯來。中美之間的任何戰爭對我們這些居住在美國的華人來說都只能是一場災難。
一年一年地回國,慢慢地,馬黑感覺和國內親朋好友之間和當今的中國社會之間,在很多價值觀念以及做法上都有距離了,有些東西甚至是很看不慣。在國內逗留期間,越來越覺得是短暫的過客,越來越多的歸屬感轉移到這邊來了。最近幾次回國返回到洛杉磯,下了飛機坐著汽車在熟悉的105高速公路上奔馳,心裏真覺得更踏實更放鬆。如果海歸回去,就像當年到美國,勢必又要有一個很大的調整,馬黑還調整得過來嗎?難了。
海歸,就像當年遠涉重洋奔赴海外一樣,當然也是去尋找機會追求更幸福的生活。
中國這二十多年的高速經濟增長和社會變革,確實帶來了很多賺錢發財成功出名的機會,不少人海歸回去,在很短的時間裏抓到了機會,事業上取得了很大的在海外不可能有的成就。
海歸回去,無非是兩條路,一是給別人打工,二是自己創業。
打工的可能對馬黑是完全不存在了。國內的年齡歧視政策非常殘酷無情。看看那些海外招聘人才的條件,都有個四十歲或五十以下的年齡限制。二十多年前出國時,國內有個說法:美國是兒童的樂園,中年人的戰場,老年人的墳場。這個說法現在看來用來說中國最合適。有個和馬黑年齡相彷在美國大學當教授的朋友,本來國內有所著名大學開始對他很有興趣,和他聯繫要請他海歸回去講課。以後知道他的年齡後,馬上對他無興趣了。對方明白的告訴他,他的年齡不符合國家海外人才招聘的條件,所以就不考慮了。
馬黑如果年輕符合年齡條件,會海歸嗎? 大概也不會。2008年到上海見著了在青海工作時管馬黑的「張頭」。 張頭的兒子上海財經大學畢業,當時在著名的國外大會計師事務所駐上海分所工作,是年薪40萬人民幣的高級白領,可是每天要工作12到14個小時。40萬元人民幣的年薪也差不多六萬美元,聽起來在國內是很不錯了,但平均到小時薪資,就不多了。馬黑不喜歡那樣白天黑夜的工作,馬黑喜歡享受業餘時間,打乒乓球,游泳,寫博客和旅遊。
馬黑個性缺乏冒險精神,自己創業從來沒有想過。那如果馬黑個性敢於冒險,會不會海歸創業去呢?也不會。網上很多朋友講誰誰海歸回去,發了大財怎麼怎麼功成名就。可能馬黑孤陋寡聞,在馬黑周圍見到的聽到的儘是些不成功的例子。
馬黑妹夫畢業於加州理工學院, 是比較早的90年中期的海歸,是真正加州理工學院的博士,而不是唐駿那樣假的加州理工學院博士。當時他海歸到了廣州,和當地一個公司合夥生產一種新型的通信設備。整個核心技術都是妹夫設計研發出來的。眼看通信設備快要生產出來了而且市場反應很好,對方就想獨佔,想法設法把妹夫擠出管理層後,又偷偷趁妹夫不在時,幾次潛入妹夫的辦公室,想從妹夫的電腦裡竊取核心技術。最後矛盾發展到很尖銳時,妹夫甚至感到人身安全受到威脅。我和妹妹在美國緊張得要死,最後找了國內的朋友,偷偷把妹夫接出公司,連夜送到深圳,當晚就過了羅湖橋,妹夫回憶說,一進入香港,他才放下心來。妹夫走後,對方從上海某著名大學高價雇佣了電腦好手,想破譯妹夫電腦裡的密碼,竊取硬碟上的核心技術,但試了多次都不成功。他們不知道妹夫是絕頂的電腦加密技術好手,他設計的電腦機密保護很難破譯。最後對方無法,只好來電談判,要求購買妹夫的技術。談好價錢後,妹夫也不敢馬上回去,一直等到入籍成了美國公民後,拿著美國護照才敢回去。對方付了錢後,妹夫解了密碼,把技術完全轉讓給了對方,也退出了公司,算是沒有輸得精光。妹夫回到美國後,自己在家裡努力專研,又研發了一種網路加密技術,最後被美國的一家上市公司連人帶技術一起買去。在整個過程中,美國的公司對他研發的技術高度尊重,合同寫得清清楚楚,一切都嚴格照合同辦事,兩下對比真是感慨萬分。
有個在美國的好朋友是美國的大學教授,和國內一所著名大學簽好了暑期回去講學的合同。合同規定報酬是人民幣15萬元。雙方在合同上都簽了字,好友正要回國講學時,對方突然來電,說是報酬只能給4萬元了。好友一聽馬上說不去了,對方跟著說,價錢可以商量啊,你還個價吧。朋友一聽氣得要死,回答價不還了,不去了,不再談了。任何一個在美國生活工作過的一定時間的人,都會覺得這真是荒謬好笑,寫下來簽了字的合同居然可以這樣隨意推翻,還先把價砍了差不多三分之一,然後要別人像菜市場買菜那樣還個價,真難搞。
國內流行潛規則。所謂潛規則,就是沒有寫在紙上,當事人之間心領神會,很多時候比寫在紙上的規則更關鍵的那類規則。國內環境近二十多年的風雨變化,人們身處其中,深諳其道。要海歸,不管是打工還是創業,必須要學會玩這類潛規則。這是最難的事。父親在世時曾經說過,馬黑是個只會彈墨線做事的人。馬黑不喜歡揣摩,喜歡遊戲規則清清楚楚寫在紙上,喜歡對寫下來的遊戲規則高度尊重,喜歡嚴格按照明確規定的規則辦事。
2008年11月在北京見到了分別二十多年沒有講過面,從12歲就在一起玩的發小。發小混得不錯,在一大國有銀行審計部門做主管工作。發小和馬黑聊天中,詢問馬黑在美國掙多少錢。馬黑楞了一下,因為在美國最好的朋友都不會問這樣的問題,馬黑意識到這是國內的習慣,就告訴了他馬黑的年薪。發小聽後吃驚的說; 「哎呀,才那麼點錢啊,我掙得是你的一倍還多」然後發小問馬黑喜不喜歡在美國的工作,馬黑回答說非常喜歡。而發小說他不喜歡他的工作。問他為什麼,發小說各地的分行老總都是他的同學和老同事。審計出問題來了,都會來找他要求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幫他們吧對不起國家和銀行。不幫他們吧,又會壞了哥們的情誼,頭痛啊。
發小這裡講的就是個東方人情文化潛規則的問題。馬黑在美國的工作,和發小的工作有幾分相近。但馬黑做工作時,只考慮工作和紙上寫下來的規則,從不考慮任何非工作的因素,馬黑可以完全獨立的不受任何干擾的做出自己的結論,多好,多簡單啊。
馬黑不喜歡玩潛規則。玩潛規則要花很多心思去揣摩,多累啊。馬黑海歸很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