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公共圖書館面面觀
雖然不能說「中國沒有圖書館」,但中國的圖書館,與美國的圖書館,完全不是一個概念
回國探親時去看朋友,前腳告辭,後腳朋友的爸爸就問:「她在美國幹什麼呢?」朋友答:「在圖書館工作。」老人憤然:「中國就沒有圖書館了嗎?!」朋友當笑話講給我聽,我被老人的邏輯絆住,一時語塞。等我把時差倒完,就反應過來——我其實有話回答那位老爸:雖然不能說「中國沒有圖書館」,但中國的圖書館,與美國的圖書館,完全不是一個概念。
剛到美國時,並沒想在公共圖書館扎根,以為過不了多久自己就會跳槽。未料,兩三年後,我已死心踏地要為美國的公共圖書館鞠躬盡瘁了。
據美國圖書館協會的估計,全美國各級公共圖書館,大大小小共有9220多個。我供職的這一個,是新澤西州南布鎮公共圖書館,最草根的那一類。
不止是「圖書之館」
美國圖書館對於民眾而言具有四項功能:
首先是信息功能。
相對於「圖書之館」的概念,近十餘年來,公共圖書館已經基本完成了從編目、檢索到出納的全部電腦化、網路化,圖書館內所藏的,已經遠遠不止是圖書,更大範圍的信息來源還包括聯網的資料庫。以往的圖書館裡滿目書架,因為圖書怕晒,屋裡黑洞洞的;現在的圖書館則變得房間亮堂堂、設備亮閃閃了。大部頭的百科全書和各種參考書越來越少,電腦越來越多,而且每一臺都通過網路與其他很多圖書館的查詢系統和專業資料庫連通——所以美國沒人開網吧,到圖書館上網,全是免費的。
我們圖書館的藏書量保持在十幾萬冊左右,新書的上架和舊書的下架是不斷的流程。和大學圖書館不同,我們購進的書刊大多比較通俗、實用、暢銷,學術書籍極少。
常見的實用型書籍有電腦教材、心理學、人際關係學、法律常識、語言教材、家居的美化和裝修、各國食譜、健康與保健、世界各地旅遊手冊,甚至電話簿,全國各州各城市的地圖冊,乃至汽車價格大全。
居民有任何信息方面的需求,都先奔圖書館。每一個專業圖書館員必須熟知查詢各種信息的各種渠道,人們可以一進門就把問題甩給我們,不找到答案,我們不能算完事。本館沒有的資料,我們便通過網路到他館借調,調來以後馬上電話通知讀者來取,三天不來取,就流向下一家。
圖書館也擔負很重要的教育功能。
在國內概念裡,圖書館與學校是井水不犯河水。而美國的公共圖書館,與當地公立中小學校卻是井水通著河水。學校的老師們會特地把學生撒到圖書館,學習如何利用圖書館的資源作某項「研究」;圖書館裡也有專門輔導青少年閱讀的館員,哪所學校佈置了哪項作業他們都門兒清,等於是學生們的校外老師。
美國中小學生下午三點就可以離校,少男少女便三三兩兩來到圖書館,查資料做作業、看課外書。記得女兒剛到美國的時候,老師要她對全班同學講講中國小學與美國小學的異同。她一聽傻了眼:初來乍到我沒資料啊?老師也有點驚訝:當然要去圖書館查呀!於是女兒下了課就去了圖書館,攀上爬下查個不亦樂乎。她體會到了樂趣,從此愛上了圖書館。
暑假更有三個月之長,也是圖書館的旺季:學校的「夏季讀書計畫」,全靠圖書館來實施。學校出具閱讀書目,讓孩子們閱讀馬克·吐溫、菲茨傑拉德、狄更斯、簡·奧斯丁、勃朗特姐妹、莎士比亞、陀思妥耶夫斯基、卡夫卡等等傳世作家的經典著作;圖書館則照單買書,還要設計各類「讀書有獎活動」、提供場地、籌辦獎品。
前年,負責組織「讀書有獎活動」的同事芭芭拉向大家求助,希望捐獻一些與讀書有關的獎品。我想起家裡藏有一套袖珍文房四寶,論份量尚不足以放在書桌上,收在壁櫃裡好幾年了。想到他們美國人很難得到這樣的物件兒,一咬牙我就把它捐獻了上去。芭芭拉一見,驚喜莫名:「一等獎的獎品有啦!」我趕緊按住: 「悄言悄言,快收起來藏好,我再沒有第二份啦。」
居民的娛樂需求也有部分可以在圖書館得到滿足。
公立圖書館的圖書,通常分為非虛構和虛構兩大部類。虛構類,就是以娛樂為主要目的小說。圖書館每星期貼出本週《紐約時報》暢銷書榜,供讀者在借閱時參考。很多讀者是衝著自己喜歡作家的名字、不管內容去追著閱讀的。我們的工作之一,就是按照各種暢銷榜、按照本地讀者的脈搏,不停地給讀者購買這些小說。在滿足大眾通過閱讀而娛樂的意義上,圖書館和電視臺、電影院無異,除了書刊外,圖書館還提供大量的 DVD影碟和音樂 CD等娛樂產品。
喜歡看外國電影的居民,守著公共圖書館也會有更多的機會。圖書館裡每年都會舉辦「國際電影節」——連續幾個月,每星期放映一部在國際上獲獎的外國優秀影片。我就是在這些電影節裡,看到了國產片《十七歲的單車》《一個都不能少》等,坐在觀眾當中我不免有些得意:「你們誰能不看字幕就聽懂電影裡說的是什麼?」
第四是公益功能。
作為市政府的一部分,公共圖書館也是重要的社會公益機構,代表社會對弱勢群體傳遞關注。這種關注,不只體現為對乞丐和無家可歸者敞開大門,更體現為通過組織各種活動來提醒社會:應該對病患、智障、犯罪受害人、新移民等弱勢群體的處境加深瞭解。
新澤西州自閉症患者的比例很高,遠超過全國平均水平,為自閉症患者提供服務,也是本州公益事業的重要內容。我們圖書館就組織過多次面向自閉症患兒家庭的講座,我自己關於自閉症患兒的知識,就得益於某次講座中播放的影片。
定期接待智障人士,讓他們做些力所能及的勞動,有機會接觸常人社會的運作,也是我們圖書館的任務。有時候,給這些人安排簡單活計,比我們自己干還要麻煩,可我的同事們永遠表現出足夠的耐心。
為新移民舉辦免費英語輔導,為全職媽媽們舉辦活動,就更是圖書館的家常便飯;每年到了報稅時節,公共圖書館又成了居民領取各種稅表的地點。
本地的民間組織如果需要活動場地,經過事先登記,只要是非營利的,圖書館都可以免費提供。有好幾次,華人朋友們在週末舉辦文化活動,就是通過我在圖書館登記了會議室而舉行的。
習慣了熱鬧的美國公共圖書館之後,回到母校北京師範大學圖書館查閱期刊時,我就沒有了置身圖書館的感覺;倒是在西單逛圖書大廈時,才重拾在我們圖書館裡的痛快:誰想進來誰就進來,全部開架,書都是新的,想看哪本就看哪本,從早9點到晚9點,想呆多久就呆多久……
形形色色的圖書館員
新澤西是移民大州,人口多元。以我們鎮為例,4萬多居民中,白人約佔65%,黑人佔7.5%,亞裔佔18%左右,其中華裔約有4%。出生在外國的居民高達20%。
反映到我們圖書館裡,僱員也來自五湖四海:印度、德國、波蘭、俄國、希臘⋯⋯別的好處先不論,雙語人才濟濟,英語之餘,不乏精通西班牙語、德語、法語、俄語、波蘭語、中文者,就連印度眾語種中也能通好幾種。出生地越是多元,每個人的價值觀和見識對其他人而言就越為新鮮,幾乎每一天,我都能從某個人的某段談話中得到點新東西,可謂「一人行必有我師」。
圖書館員縱分成兩大階層:上級是「專業圖書館員」,下級是「助理」人員。
當個專業圖書館員說難也不難,門檻就是要有圖書館信息專業碩士學位。說不難還挺囉嗦:這個學位,必須是「美國圖書館協會認可」的碩士學位。美國本科沒有圖書館專業,碩士為其起點。說起來我挺驚訝:全美數千所大學中,被美國圖書館協會認可的圖書館系一共不到60個,很多州只有一個學校具備此資格。但沒有這個學位,哪怕擁有其他專業的碩士甚至博士學位,都白搭。
如果要在公共圖書館工作,還需取得州政府發的「公眾服務資格執照」,證明你不僅有學問,而且有為公眾提供信息服務的能力。
助理人員的要求則簡單得多,只需高中畢業,所以我們館裡的助理,一般以附近居民為主——高中畢業的人才,犯不上滿世界去找。雇佣本地的納稅人,正好「肥水不流外人田」。
除了這兩大級別拿薪水的僱員,給圖書館幹活的還有一群義工。他們多是附近居民,熱愛圖書館,自願為圖書館出力,不要報酬(所以也就不用什麼學歷、資格了)。圖書館裡的事情和家務事差不多,越勤快事越多,永遠也做不完,有時候還真是仗著義工來幫忙呢。
有個叫曼紐的80歲老翁,每星期二和星期五下午必來我們圖書館幹活,風雨無阻,人還挺幽默。有時候我悶頭幹活半天顧不上說話,他就來一句:「他們說得沒錯,你忒不好玩兒了!」
義工也有非自願的。一些犯了輕罪,如酒後駕車被吊銷駕照者,或偷賣毒品的從犯初犯之類,被罰到圖書館來做社區服務。要是哪天一進門,見一個年輕力壯彪形大漢,正坐那兒低眉順眼地悶頭幹活呢,大概就是被罰的義工了。
但沒人歧視他們——人家來是幫我們幹活的嘛!不過人在受罰時難免有矮人一頭的感覺,他們都態度恭謙,活兒也幹得特好。
有一回,館裡買了一批俄語書,由我負責把它們編目存進電腦,可我一個俄語字母也不認識。老天有眼,恰在此時一位俄國移民犯了事,被罰下班後來圖書館幫忙翻譯,結果人家那筆印刷體寫得那叫漂亮,翻譯得那叫清楚,倒讓我受寵若驚得不知如何報答。
全靠納稅人養活
一個城鎮的公共圖書館,是當地政府直屬機構,通常建在緊靠市政府的地方。我們圖書館也不例外,從市政府出來一拐彎,就可以看見:公共圖書館的建築基本是同一模式,一眼就能認出。
圖書館的經費,90%以上來自市政府每年財政撥款;而市政府的錢,來自當地擁有住房的居民繳納的房地產稅。
新澤西州是個高收入、高地稅、居民高學歷的地方,典型的「中年人的戰場」。房地產稅之高,名列全美前茅,尤其是好學區,地稅比南部州郡高出兩至四倍。因此人們退休後往往從這裡「戰略轉移」,搬到南方頤養天年。南布鎮就比較典型:全鎮49%的居民有大學學歷,20%有碩士以上學歷,但老年人還不足 10%。
房地產稅居高不下,對於圖書館來說,卻是有利因素——圖書館經費、館員的工資都水漲船高。金融海嘯那麼大的衝擊,到了我們這裡也風平浪靜。雖然,市政府也會以「經濟不好」為由削減各類預算,但每年撥給圖書館的經費並未減少,考慮到通貨膨脹的因素,還略有增加。
圖書館經費還有其他輔助來源:州政府的相關補助,各種基金會或組織提供的專款和獎金,以及民眾和企業的捐款等。這幾項來源比例不大,即使因經濟因素而減少,也影響甚微。
我們這個城鎮有4萬多人口,圖書館的經費是每年200多萬美元,約等於每個居民每年貢獻50美元。因此,本鎮居民每人都可以獲得一張借書證,憑證借閱圖書、期刊和音像製品,使用圖書館的會議室和場地,參加圖書館的活動等等——全是免費。
圖書館大門對所有人敞開,所有書刊全部開架,是不是本鎮居民,有沒有借書證,都可以自由閱覽。不同的是,外鄉無證者只能在館內閱覽,不能外借回家。
例外也有:那些在本鎮上班的外鄉居民(沒在本地交房產稅),可以辦一張收費借閱卡,年費正好是50美元——付過這筆錢後,便可和本鎮居民享受同等借閱待遇。
讀者都是「老主顧」
我們圖書館的使用率也很活躍——每年大概有21萬〜22萬人次造訪,平均每個居民每年5次上下,這和全美平均數字5.1次大體相當。2010年,全館出借量近58萬4千次,這個數字也是逐年上升的。
我們把讀者統稱為「patron」,直譯為「老主顧」,也有「長期資助人」的意思,既親近又恭敬。這種態度,與稱「顧客就是上帝」的商家相比,還多了一層不卑不亢——不是曲意迎合,又體現著盡量為之週到考慮。
近聞中國杭州圖書館容許乞丐進來讀書,引得網民媒體熱議。無家可歸者與公共圖書館的關係,在美國也是一個不小的話題。圖書館裡冬暖夏涼,設施齊備,一天開放達12小時,少數條件更好的圖書館,還設有咖啡廳。這樣的地方,別說無家可歸者,就是對那些有家人士,也極具吸引力。
圖書館的大門既然對「所有人」敞開,當然也包括乞丐和無家可歸者,儘管這些人可能個人衛生較差或行為怪癖。這種態度的背後,並不全是「對弱勢群體的關注」,而是基於美國憲法中「人人生來平等」的理念。每一個人在接觸信息的機會和閱讀權利等方面,都是平等的,不能因其是無家可歸者,就剝奪他的閱讀權利。
但美國不少大城市,比如西雅圖、舊金山、芝加哥、紐約等,公共圖書館也面臨著如何處理與無家可歸者關係的問題。新澤西州還出過一個全國著名的案件。
1989年,莫里斯城的無家可歸者理查德·克雷默,因其個人衛生不佳,行為不檢,促使當地公共圖書館針對他出臺了幾項規定,如「不得進行非使用本館材料的活動,不得騷擾他人,不得尾隨他人,不得自說自唱影響他人,不得赤膊赤腳,不得髒到對他人構成冒犯」等,如有違反,將遭驅逐。
被圖書館驅逐了幾次,克雷默居然向聯邦法院的新澤西地區法庭起訴,說他的權利受到了侵犯,圖書館的行為給他帶來了痛苦和傷害。1991年,法庭判決克雷默勝訴,圖書館又上訴,1992 年官司打到聯邦第三巡迴法庭,地區法庭的裁決被推翻,圖書館被判無錯。
官司沒輸,但這一案件對所有圖書館都敲了很響的警鐘:對任何讀者,都不能隨便拒之門外。(季思聰,畢業於北京師範大學歷史系,曾任《中國青年報·青年參考》記者、編輯。1989年赴美留學,獲教育學和圖書館學碩士學位,現在美國新澤西州南布鎮公共圖書館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