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寧海遺像
如果我登黃山被困,一個殺人犯為救我而摔下山谷,死了。我會盡我所能悼念他,補償他的家人。這跟他是否殺人犯沒關係,他首先是人。一個人為救另一個人交出了生命,這總讓人難過。這是人的通感。動物的通感。
在一個沒有信仰的國家,人們首先失去的並非信仰,而是邏輯。所以不必說張寧海是警察,把他當成一個人,一個挺精神的小夥兒忽地一下就沒有了,你該感到難過。我覺得拿納稅人說事,也令人失望。就算納稅人,也只該要求被納稅人履行公職,而不是要求他死有餘辜。納稅人納的是一種權利,而不是綁架別人的生命,如果這樣就透著一份歹毒,就不是納稅人,而是納粹人。
我看到一個視頻,那個戴斯文眼鏡的男生在敘述張寧海掉下去過程時,語氣輕淡得得像看到一個手電筒筒掉下去。雖都是自由落體運動,但我很難接受視生命掉下去為手電筒筒掉下去,因為我也是人而不是手電筒筒……關於復旦十八學生冷漠對待張寧海之死,社會上說得很多了。可我最在意的不是驢友專業裝備,這是技術問題或體育觀問題,而不是社會問題。因為我不想下一次又去探討游泳池,高爾夫球桿,啞鈴和減肥帶。
其實我可以假裝不那麼在意復旦十八學生不流淚,不參加追悼會就走了,在BBS上密謀借這個悲劇就篡了登山協會老人的權……這些都是浮雲,浮雲是被神馬決定的。包括還有一些世風不古、人心不善、精英主義的說法,也不太站得住腳,倒退幾十年,紅衛兵不僅冷漠地看人死去,而且親自上陣用鋼釺把人打死去。並非忽然到了90後社會就轉基因了,社會一直在轉基因,只不過把去黃山旅遊換掉當年武鬥和上山下鄉而已。
中國各個代的大家最熟悉的一句話是:你們這一代,簡直不如上一代……50後對60後說,60後對70後說,70後對80說,現已直達90。這是中國各生代人口口相傳的相聲灌口,當然現在又有反過來的跡象,90後覺得80后土鱉,80後覺得70後傻×,70後覺得60後可以拉去回爐……全世界都沒有中國這種生代奇蹟,歐洲最多分個戰前戰後,美國最多分個嬰兒潮,只有中國。這是因為我們不方便分化出各個階級,就只有分化出各個生代,只有中國才這樣代與代之間的攻擊,見面都問你是幾代山寨手機。
我不相信復旦這麼牛×就齊聚了十八個沒人性的學生,黃山也沒這麼神奇,一夜間聚齊十八路妖孽,概率上太不可能。不單單是復旦,還有連捅老太很多刀的藥加鑫,不單單的精英教育,我更相信這是中國教育的必然作品。注意我說的是中國教育,不是中國大學教育。因為對自己救命恩人如此冷漠的不止是大學,社會上這種例子太多了,不僅冷漠還有栽贓,比如彭宇救的那老太太,其他的例子自己舉。
冷漠的復旦十八學生是浮雲,浮雲下面是神馬。有人問那神馬,是神馬?我說是這些年來,沒信仰的中國已讓人民失去愛同類的能力。前幾天,深圳福田村一個老幹部在小區溜躂著就俯身倒地,可沒人敢去救他,因為剛想伸手就會想起彭宇,最後老幹部窒息而死。還有湖南一女子落水,掙紮好些時候沒人下去救,等警察來了就晚了。還有很多例子……這裡不僅不鼓勵愛同類的能力,不教育,不獎勵,而且會懲罰,這樣就導致少有同類救同類。可這些也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我們的歷史:
我們先搞大義滅親,把自己老爸都能滅掉,後搞階級鬥爭為綱,凡不同意見者必須打死,再後來在GDP鼓舞下,人人見同類都是競爭者,都是對手。在政治遺傳下,在經濟鼓舞下,只有對手和敵人,沒有同類。相信你看到這篇文章時,在辦公室看看前後左右的同事,隱隱會覺得他們其貌可憎,其心可誅,瑪勒戈壁的居然騎到大爺頭上拉屎。在教室裡看看那狗日的,競選學生會主席時選票比老子還高十個百分點。在車裡,也恨不得變身成一輛大鏟車,把街上其它的車統統地剿滅。漸漸地,我們已失去愛同類的能力。人民和人民火拼起來,這才好辦……
這樣的教育下,我們先是失去救同類的能力,後來連被同類救的能力也失去,最後偶爾被救也忘記了感恩,感恩也要求要感謝國家和政府,而不是感謝人,這個同類,本身。這樣重視階級而忽視同類的教育是可怕的,所以中國文學史上不會有雨果的冉阿讓和沙威警長,什麼樣的社會有什麼樣的文學,有什麼樣的文學有什麼樣的學生。最終它會讓這裡的人,都變成狼。對不起,污辱狼了,因為狼是不殘殺同類的。
復旦學生的問題不如校方的問題。我在網上看到很多明顯是收了校方好處的文章,很跑題在說什麼登山乃自由風氣,校方無法約束。出了這種事,復旦利用新聞搖籃的優勢到處讓復旦幫撥亂反正,比如中青報那個記者。還得到鼓勵,這是很不好的鼓勵,這跟當初判彭宇的法院是一樣的。今天是張寧海追悼會,就算復旦舉校降半旗也沒用,因為復旦學生從校方成功的扑火中,就會忘了傻逼的同類,只記得牛逼的校方,下一步踏上社會,就只記得更牛逼的權貴與政府。我們營造了這麼虛假的環境培養他們,他們出來就不再是精英,而是人精和妖精。剛剛看到一個消息,鄧亞萍在一次講座中說,人民日報62年來沒有假新聞。紐約時報和泰晤士報也不敢說自己62年來沒假新聞,她敢說。我願意相信鄧亞萍說的是真的。問題是,她相信嗎。就算我們都相信了,可相信之下的結果,是培養更多的復旦學生。
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了,復旦之下,豈有完卵。那天小說出關去北大當辯論評委,走到食堂吃飯時,見一個奇觀:門口至少二百輛自行車被學生們推倒,因為這樣方便進出,我扶起來一輛,旁邊又有學生推倒更多輛,傲然踏過……我剛自以為自己是道德的,忽一想,戈壁的我大學時也幹過同樣的事情。我是沒種去當眾罵那些學生的,因為自己也沒道德。可我又很討厭有些讀了點聖經的總拿耶穌說事:你們中有誰沒同樣的罪惡,就拿石頭砸那女人……這個橋段已被讀了點書的文人們利用得有一種邪惡的熟練。它帶來的問題是,大家都這麼說,大家都幹過壞事的,大家都不敢拿起石頭,這社會最後便成強盜的社會。
中國的觀念現在很毛線,各種東西都混在一起,所以覺得張寧海很了不起,好不容易出了一個典型好警察,大家一定要珍惜他。我懷疑其實中國原本有不少好警察的,只不過在大環境之下慢慢地就不那麼好,正如記者、法官、醫生、和你、我一樣……慢慢就這個德行。
我也看到有腦子里長果凍的問,上次山西那警察死了,你為什麼還風言風語,不厚道。我會耐心地告訴沒信仰導致沒邏輯的你:那警察億萬身家,開寶馬住洋房有幾座礦,你其實也知道他為什麼而死,他不是死在保衛人民的戰場上,而死在一根不知是大俠還是仇家的狗鏈下,跟張寧海沒法比,張寧海沒辱沒納稅人的錢,我要尊重所有盡到公職的警察。
復旦十八個學生冷漠的臉,讓人覺得很×××。輾轉聽陳丹青感嘆過,這就是未來二十年中國社會的主流和棟樑……這讓人不寒而慄。可他們面對救命恩人那麼冷漠的臉,跟當年如拎長的鴨脖一樣的圍看恩人被行刑的群眾冷漠的臉,又有多少不一樣呢。
就是復蛋之下,豈有完卵。